孙老太死了。 孙老太年轻时是个大美人。自古红颜多薄命,六十多年前,一顶花轿把豆蔻年华的孙姑娘抬入孙家。洞房里她忐忑不安,含羞带喜地掀开红盖头,新郎是个半边猪面半边人脸的怪物,长嘴里流着涎水,眼里放射着骇人的绿光。孙姑娘“娘呦”一声晕了过去。 第二天,婆婆指使哭肿了眼的儿媳倒屎盆、端洗脸水。水端上来,婆婆嫌冷道热,指桑骂槐。孙姑娘端起那盆水泼向婆婆,转身从簸篮里摸出一把“王麻子”剪刀戳向自己咽喉。猩红的血流了一摊,但她没有死成,只是葱根般白的脖子留下一道疤。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日子一久,孙姑娘认命了,毕竟丑丈夫待她不孬。于是一心和他过起日子来。 光阴就像韭菜一道道割,转瞬六十载过去,孙姑娘由俊俏的村姑变成了耄耋老妇。 她的丑丈夫早已死了。那年村里来了东洋鬼子,看见丑丈夫,一名军士挥刀削去他的长嘴,他嚎叫着在地上翻滚,滚到那东洋兵胯下一把攥住那活儿往死里扯。他死了,头颅滚出老远。孙姑娘披麻戴孝为他发丧,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村里人全酸酸的。 孙老太临终时躺在苇簸扎的灵床上闭着眼倒气,主持丧事的七爷说:“不行啦,穿老衣吧。” 朱红柜子里藏着老衣,老衣上面放着一把拨浪鼓,一根牛皮筋挽着鼓槌,看样子得有几十年了。 有人拿了一摇,发出“波浪”“波浪”的声音。 孙老太忽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子里透出如泣似诉的企盼,像要穿越房屋看出八千里去,脸上隐隐浮上一层红晕。 七爷说:“这不是当年小山东的鼓吗?” 上年纪的人记起来,丑丈夫过世那年村里来了个小货郎,二十来岁,眉眼清秀,眉宇间有颗肉痣,摇着鼓唱着溜溜的山东小调,那鼓就是这把鼓。后来小货郎参加了打鬼子的队伍,一去就没了音讯。 “波浪”“波浪”的声音停了,孙老太长嘘一口气,嘴角一翘,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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