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记忆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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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22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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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人 乡下人 海边人

    

    

    彦 之 

    

    夜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郑嘉励老师的杂文集《考古的另一面》,颇觉有趣。其中的一篇《海塘》,开头这样写:“在我的家乡有两种人,一种是城里人,一种是乡下人。我属于后者。乡下人又有两种,一种是山头人,一种是海边人。我属于后者。乡下人羡慕城里人,山头人看不起海边人。农业社会里,山头人除了庄稼,还有地瓜,衣食无虞,不像海边人,‘天晴无水饮,落雨无路行’。晚清民国时候,有女嫁到海边乡下,会让人家笑话。”这段描述,像极了我的家乡。郑老师老家在台州玉环的海岛,过去那里也晒海盐,也筑海塘,与我的老家慈溪庵东镇大同小异。

    在慈溪,庵东人属于海边人,方言称为“海里头人”。而庵东人又可以分两种,地理上以七塘为界,七塘以南,算镇上人。七塘以北,算乡下人。家父母各自所在的村,都位于七塘以北,所以不管从哪论,我都是彻头彻尾的乡下人。在“城乡二元结构”户籍制度改革前,区分镇上人还是乡下人的主要依据是看户口。居民户口就是镇上人,吃商品粮。农民户口就是乡下人,得自己在土里刨吃的。一个远房表弟以前对我说,他爸很早就为他办好了镇上的居民户口。说这话时他眼里有光,掩盖不住那种难以名状的自豪感,仿佛拥有居民户口,身价就高人一等。我倒是一直拿农民户口,也没觉得有什么抬不起头来的。上大学时,有机会迁户口,但我的户口没有动,因为一来学校未做强制要求,二来家人认为有农民户口就意味着有地,留着好。其实,直到进宁波市区工作、必须转为居民户口之前,我始终是农民的身份。当然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农民,从未在自己名下的一亩三分地里干过活。然后,悄无声息地,就失去了老家的土地。

    整个中学时代,我都在慈溪城区上学,突然面对的是从全慈溪东西南北各个乡镇过来求学的同龄人。因那条无形的“鄙视链”而产生的身份差异意识,自此开始强烈形成。这当然不是对着户口本一一查验,而主要凭口音判断。乡镇来的同学,起初都互相客客气气尽量用普通话交流,生怕露出土话的底子而被嗤笑为“乡下人”。只有城区来的同学,才大大方方地讲着方言。慈溪地域面积1300多平方公里,“十里不同音”也是有的,由西往东存在着明显区别,方言大致可分为西边话和东边话。按语言学上的分类,西边话属于“吴语临绍小片”,东边话属于“吴语甬江小片”。我们庵东话又属于西边话里最为特殊的一种,因为庵东人绝大多数是绍兴移民的后代,所以方言土语里保留的绍兴口音尤为浓郁,辨识度特别高。那时候我偶尔显出点庵东口音,总会被个别同学取笑,再加上我天生肤色黝黑,他们更加认定我是吹着海风长大的“海里头人”。

    外国文学作品里,凡带“海边”字眼的,似乎总是浪漫、抒情。村上春树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单看题目就有一种小布尔乔亚式的文艺腔。出生在西西里岛的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有一首诗《在海边》,写道:“帆船倾斜的海水离我们逝去。”然而在我家乡的海边,放眼望去尽是浑浊如黄泥汤的海水,毫无美感可言。从前晒海盐更是苦活中的苦活。以庵东盐场的“老法生产”为例,先“刮泥淋卤”获得制盐原料卤水,再用木板进行“板晒”,利用日光、风力结晶成盐。这其中,刮泥淋卤共有8道工序,板晒制盐又有7道工序,无一不是重体力劳动。且都在露天进行,太阳越大越好,盐民浑身上下都晒得黢黑乌亮。“晒盐佬,晒盐佬,担担生泥压弯腰,吃的糠菜粮,烧的狗爬灶,住的火洞舍,穿的破衣裳,死了不如一根草。”这首过去流传在盐区的民谣,可说是盐民日常艰辛的真实写照。

    现在,我这个乡下人兼海边人已在城市定居多年。有时候坐在咖啡馆里,静静地望着窗外,我会想起自己过往的生活。我依然热爱故乡,从不讳言自己的原籍。我重拾外语,工作上用得着;也需要掌握城市的方言,以便更好地融入本地生活;我更不会忘了庵东话的口音,来自那片海边盐碱地原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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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