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每个作家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作家建好房子,读者怎么进入?每个读者都能发现属于自己的门,而且找到开锁的密钥。我认为《红卡》是干亚群散文集《带不走的处方》之门,其中的一个场景是密钥。 作为卫校毕业的助产士,报到第一天,院长代表14个人表示欢迎——把“我”也算进了。这就是乡村的人际关系。接着,院长领着“我”去镇政府计生办。先认识“上边”领导,再熟悉“下边”群众,整部作品的重心是“我”怎么一步步熟悉群众和环境,由此展开了一个以熟人为基础的乡镇世界。 院长引领她认识计生办人员(那是乡镇的“上层建筑”)时的情景描写,作者注重以动作代替语言。且看细节:倒了茶水,院长只是“屈手指在茶杯边叩了几下”,表示感谢。而“我”虽然觉得茶水烫,也不敢吹,却莫名其妙地一次一次把手伸向茶杯。以行动写心理,此景无声胜有声。于是陌生就这样转化为熟悉。乡镇的人际关系动力学,开场是默片,之后默默地融入了“熟人”世界,那是默契的默。直到最后一篇《大年三十熄灯》。“我”值班,外边净是热闹的声音,而“我”置身于静默,已经淡定自在地融化于乡村生活。 这部散文集,使我想到《芒果街上的小屋》《米格尔街》《栗树街的回忆》,它们均属于成长故事,人物模式是融入了、离开了,两点一线之间的过程是成长。《带不走的处方》也可纳入这种谱系,也表现出这种文学特征。书中每一章都独立成篇,以卫生院为中心,由“我”贯穿,串起了镇域范围内的物事,展开“乡村叙事”。我视其为长篇散文。表面看,许多物事与医院无直接关系,但最后总会牵扯出医疗,引发出“孕育”。一棵茶花树、一棵楝树、一棵桃树、一棵梨树、一个老南瓜、一片油菜花、一根豆荚,甚至一个稻草人、一条机耕路、一片雪花,不经意间跟“孕育”连接上了。作者似乎更在乎显示乡村生活的肌理质地和文化心理,这种乡村经验体现出作者审美的感悟能力和表达能力。 在《被劝进来的病人》里,医院与集市、买卖关系与医患关系的界限似乎被模糊了,但它们之间又随时可以转换。干亚群记录下了自己接触过的很多小人物,包括门卫、清洁工等。如果没有这些记录,平常百姓就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这就是文学的价值。我从中读出了作者的情感:忍耐、承受、执着、向往、同情、悲悯。 此前,干亚群已出版了五部散文集,获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写作已是熟门熟路了。《带不走的处方》已由线形叙事转变为网状叙事,作品结构颇似一棵树,逐渐枝繁叶茂,而主干隐在其中。怎么看生活、怎么写散文?背后透露着作家的眼光和状态,干亚群不再追求奇异,而在意平常,这正是人生和文学成熟的标志。 本书的主题词是“孕育”,医生的层面是孕育生命,文学的层面是孕育精神。现在的“我”(作家)回忆过去的“我”(医生),这是双重的视角,“我”在被“我”看、被“我”忆,过去的“我”在回忆中向现在的“我”接近。一个人的一生,有不同的“我”,就像一个老人回忆过去,记忆的房子里会出现一群由小到大的“我”。 作家的记忆,如同一间摆满物件的房子,然而,怎么打开、什么时候打开,得有一个契机,早了晚了都不适宜。《拖拉机的叫声》里,“我”从独山村采访出来,产妇的丈夫要送一程,但“我”执意要自己走。产妇的丈夫叮嘱“我”走老路,可是每条路对“我”而言都是新路。最后“我”摸错了路——迷失了。这是文学的隐喻。 之前干亚群已写了多部书,可是,怎么以文学的方式反映乡镇卫生院那一段生活?她一直想动笔,却一直未动。终于等来了机缘,“当卫校的老班长以43岁的年龄备孕二胎时”,她觉得可以写了。于是,已是中年的她“孕育”出了《带不走的处方》,一张处方代表着一个病人,那些处方已存入库房。经过回忆,她把“处方”晒出来,作家和读者进入同一间房子——读者可以从书中的某个场景、某个细节、某个形象、某种气氛,激起想象,唤起共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