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气息在四周空气中流动。相比报刊影像里的那些形象，这是打开她的另一种方式。此时此刻，我第一次如此之近来到黄文秀生前工作的地方。

    广西百色市乐业县百坭村，对我来说，真是一个遥远的他乡。因机缘巧合，我跟随某公益项目组来到百坭村。无疑这是一次特殊之行，带着我三分好奇和七分敬意。我想看看黄文秀驻扎过的村子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踏上这片陌生土地真切感知她何以能够挺身站在扶贫攻坚的烈烈风中。

    村里保留了黄文秀生前住过的寝室，人们以这一特殊方式纪念着这位年轻的“第一书记”。当我走进这间十来平方米的屋子，让我挪不开眼睛的，是一件件不起眼的物件：桌上一把吉他；书画毡上一幅毛笔字，写着“王羲之”等字样，好像刚刚才干了墨迹；油画里一艘正返航的船在金色霞光中驶向彼岸；一本《行书千字文》、一盒马利牌油画颜料、毛笔、砚台……它们静默着，仿佛主人并没走远，在等着她归来。我没想到她原来还是一个文艺青年，这些日常用品，又一时令我无法与凳子上挂着她下村时戴的草帽、床底下她走村入户穿的运动鞋，还有那本厚厚的《驻村日记》联系起来。

    想起在前往百坭村的路上，和开车的师傅闲聊，他告诉我，黄文秀刚来的时候，百坭村的路比现在要难走得多，当时百坭村十多个自然屯中有将近一半道路没有硬化，有些自然屯就坐落在山上。虽然我心里早有准备，不想一路所见还是吃惊不小。山路在群山间蜿蜒，很多路段的宽度仅能容下一辆车通过，车行到山路转弯处，车轮几乎是擦着路边驶过。要跑遍这些自然屯，单是山路上横亘的“险”就需在心理上迈过坎。此刻，我陡然理解了在《驻村日记》里，黄文秀为什么像一个胜利者：“路还没有硬化，下过雨，路面泥泞又坑洼，我一路都十分担心车子打滑。万幸，平安归来，我的车技又提升了！”刚学会开车的她，这一天到长沙屯走访了贫困户。

    看着桌上的吉他，我不由得想，繁星夜空下，黄文秀会弹起哪一支歌？如今歌声已逝，唯一真实可触的是她遗留下来的这本厚厚《驻村日记》，沾着泥土气息，见证了青春成长。刚到百坭村，村民们不相信这个女孩子能做什么事，她上村民家，村民直接关上了门。日记里，黄文秀写道：“我还不够勇敢。”看着这寥寥数语，不知怎的，竟让我心怜，她才二十来岁啊，她心爱的鱼尾裙，买来后一直未有时间穿上，人们后来在整理遗物时才发现裙子上还挂着商标牌，躺在她的行李箱里。没能穿上鱼尾裙的黄文秀，走遍了百坭村家家户户。日记本上有张手绘“地形图”，画着阡陌纵横的各条路，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标注着每户村民家的方位，每家每户姓名也一同标得清清楚楚，右上角写着“百爱屯（54户）”。当我把这一户户人家一直数到第54个时，内心震撼不已。我们这些非亲身经历者，无法想象黄文秀带着村民们走出贫困的艰辛不易，这比克服路上的“险”要难上百倍千倍。在驻村满一周年时，黄文秀的汽车里程数恰好是两万五千公里，她在日记里感言道：“我心中的长征，驻村一周年愉快。”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的黄文秀，当她一路向南，回到遥远贫穷的家乡，俨然开启了自己的长征。“我来自贫困山区，我要回去。”直白言语的背后若没有直面现实的勇气，断然走不了往后的路。在百坭村，如今砂糖橘、油茶、猕猴桃，这些种植产业日益兴旺。十二月正是砂糖橘成熟季节，一路上随处可见高挂枝头的砂糖橘，这些脱贫路上的“致富果”，一簇簇金黄亮丽，是温暖可人的人间滋味。村民们为了纪念黄文秀，把由村民合作社组建新成立的公司起了一个特别美的名字：“秀起福地”。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留存下来的照片、影像里，黄文秀总是笑容明媚，阳光好似附丽在她身上，而她身处的背景却和我们常在摩登都市街拍看到的青春容颜有着巨大反差。有时她和同伴行走在崎岖山路间，背着盛满果子的箩筐；有时在养蜂大棚，她戴着遮脸蜂帽在学习养蜂技术；有时在走村入户的途中，她穿着红马甲，马甲上印着“第一书记黄文秀”七个字……

    班纳吉和迪弗洛在《贫穷的本质》中有“我们为什么摆脱不了贫穷”之问，当“脱贫之难”成为世界性难题时，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却有着最最脚踏实地的践行者。黄文秀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如果说现实是最坚实的土壤，那么扎根于这片土地上的他们在用双脚一步步丈量大地，他们从不自怜也不自弃，更不在内心方寸之地讨生活，他们以一种个体的努力价值和积极人生态度，立足于时代的广阔天地，他们拥有的无疑是从远大的视野和胸怀中表现出来的人生境界。身在上海租界的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留下过这样的文字：“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八十多年后，在遥远的百坭村，以及更无穷的远方还有无数的人们，先生的话被赋予了新意，这其中的底色无疑是星辰大海般波澜壮阔的时代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