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一天，小表妹带着一岁半的女儿来给我妈拜年。小表妹是我小姨的小女儿，她下面还有个弟弟。也就是说，我60多岁的小姨有三个儿女。嗯，但凡听说过“计划生育”的人都知道，这个年龄的人，顶多俩孩子。对，小姨和姨夫就是曾经的“超生游击队”，而且成功了。在大女儿3岁那年，小姨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夫妻俩一商量，一家三口背井离乡，去了外地打工。孩子很快降生，又是个女儿。他们便想方设法将她“藏”了起来，就像没生过这个孩子似的。直到儿子出生，皆大欢喜。彼时计划生育政策放宽，他们才把已经上小学的小女儿“认”回家来。

    小表妹的宝贝女儿我是第一次见，被她妈妈打扮得像童话里的公主，长得也非常可爱，单眼皮的大眼睛被篱笆一样的长睫毛围得密密实实，樱桃小嘴鲜红欲滴，浑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甜香。我伸出一个手指去触碰她的小手，并“嗨”了一声跟她打招呼，小家伙立刻握住了我的手指，同时扬起右手向我挥动，说：“嗨！”我忍不住将这团柔软举起来揽入怀中。小家伙一点都不闹腾，乖巧地搂住我的脖子，让我带她去花园赏花。每看到一朵花，她都会奶声奶气地说：“花花，真漂亮！”一边开心地皱起小鼻头，拍起小巴掌。我注意到，小表妹寸步不离紧跟在后，手持一块纯棉小毛巾——那天气温偏高，小家伙额头有汗渗出，她不时伸手轻轻擦拭，追随女儿的目光里全是温柔。

    回想起小表妹孩提时，被偷偷寄养在一个山区小古村，与我们村隔了座大山，当时属于鄞县地界。当然我们小孩子并不知情。有一天，小姨突然出现在我家，叫我和弟弟跟她一起去郊游。我妈大概是家族里极少数知情者之一，反正她毫不犹豫就让我们陪小姨出发了。我们仨经过大石坑水库，踏上大岭古道，一路翻山越岭。当时我和弟弟还小，贪玩，途中不是折花就是戏水，小姨三番两次在前头大喊“快一点、快一点”。

    不知走了多久，只记得到达那个小村庄时，小姨满脸通红，但双眼闪光。那户人家有个院子，狭长，铺的石板中间钻出好多野草，热闹地开着花。小姨在水龙头那儿洗了把脸，我和弟弟好奇地东张西望。屋主是一对身材矮小的老夫妇，不久我们就看到了睡在里屋摇篮内的一个婴孩，皮肤偏黑，好几层下巴，举着一双小拳头睡得正香。小姨俯下身子看个不停。其间她伸出手几次想去抱那个孩子，手插到婴儿身侧，又犹豫着停住了。如此再三，最后终于放弃了。老太太一直陪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沉默不语。当小姨直起身子，她理解地点点头，轻轻说，“吵醒就不好了。”小姨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现在想想应该是钱），塞给那位老太太，迅速扭头离开。她的脚步踉踉跄跄，我和弟弟不明所以。

    回家的路变得无比漫长，可能是因为突然掌握了一个秘密，有了沉甸甸的心事吧。更离奇的是，之前那个健步如飞的小姨不见了，她的脚步变得无比迟缓，但凡路边有个树桩子，她就坐下来休息，如果遇到小溪，她就拐进去洗脸。我和弟弟倒也没有催促她，只是默默地站在路边，等她跟上来再一起向前。现在回想，小姨不断去溪边洗脸，是为了洗去脸上的泪痕吧。

    小表妹上幼儿园的时候已经转移到了我们镇上，养她的那户人家给她起了个小名叫“阿兵”。我的二姨偷偷去看她，给我们带来她的作业本。我看到作业本的封面歪歪扭扭写着“卓阿兵”三个字，很大。我妈很开心地断定，这孩子胆子肯定不小。

    很快，阿兵要上小学了。那回我听姨妈们在跟我妈商讨，一个女孩子，总不能上了学还叫“阿兵”吧。我忍不住插了嘴，那就改名叫寒冰吧，寒天饮冰水，滴滴记心头。顺口说出这句诗，我马上又意识到不妥，这个冰不好，改彬彬有礼的彬吧，好看，意思也好。就这样，我的小表妹拥有了自己的大名。

    小表妹回家之后，小姨几乎对她百依百顺。姐姐、弟弟也对她格外好，吃穿用都让着她。但起初小表妹不适应新环境，她把食物藏起来自己一个人吃，妈妈买来衣服鞋子她都要翻开来跟姐姐的比一比……我们去看她，她也紧张万分，站姿僵硬，大眼睛露出“生人勿近”的警惕与抗拒。慢慢地，她会朝大家笑了，笑容里依然难掩疏离和落寞。幸运的是，她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有我二姨和我妈密切关注着，正如我妈所言，她在学校大胆泼辣，颇有个性，后来考上杭州一所大学，然后留杭工作、恋爱、成家，一切顺利。

    记得她刚参加工作，出差日本，回来时给几位姨母都带了礼物。我妈捧着那块布满樱花的小围巾，开心极了。

    现在，她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妈妈，把最好的一切给予自己的孩子。更让人欣慰的是，她并没有因为自己小时候受过“不公平”的待遇而自暴自弃，也没有过多地怨恨父母；她努力扛过那段缺少父母关爱的日子，把原生家庭带给自己的伤害慢慢化解、终结。我猜，在小表妹成为母亲的一刹那，当年睡在摇篮里的那个她一定醒过来了，她清晰地感知到近在咫尺的妈妈的气息，也明白了掉在自己脸上的热热的液体是妈妈淌下的泪水。她从心底原谅了妈妈。她满怀感激地抱起自己的女儿，就像抱住了亲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