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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荫山石刻(2019年3月摄) |
在镇海中学校园内的梓荫山山麓东侧峭壁上,刻有四个擘窠大字“惩忿窒欲”,布局呈田字形,每个字各大四尺。虽历经千年风霜,保存仍基本完好。从书法上看,四个大字线条饱满,章法自然,古朴厚重,应是名家手笔。“惩忿窒欲”语出《周易·损卦·象曰》:“山下有泽,君子以惩忿窒欲。”意思是山体在地上,而泽在地下,山之所以能高出地面,是因为泽能够自损,泽自损到地下,使自己成为泽,以所损出之土使山增高,而成其为山。君子看到这种现象后,就要戒止愤怒,节制欲望。其核心思想是教人从损卦中学习损己利人的行为,以修养其道德。损己而利人的基本涵养就是惩忿窒欲。 查阅宁波文化遗产网,对此石刻作如下介绍: 梓荫山摩崖石刻位于宁波市镇海区招宝山街道梓荫山东麓崖壁上。刻于宋嘉定十三年(1220年),分布面积6.4平方米,镌刻楷书“惩忿窒欲”四字,字大1.3米×1.25米,左旁落款:“嘉定庚辰(1220年)山西冯枋书。”下有明嘉靖二十三年周别驾诗,已模糊不清。该石刻年代久远,保存基本完好,具有较高的历史艺术科学价值。2011年2月15日被公布为镇海区级文物保护点。 “嘉定庚辰山西冯枋书”——果真如此?出于职业爱好,笔者对其进行了考证,发现历代宁波地方志书记载不一,统计如下: 从上表可以看到,记录的变化发生在明成化年间。 延祐《四明志》卷第七,清楚地记载:“梓荫山,县东一里。宋时军官冯柄夷而筑之,建屏山堂。火毁,遗址尚存。”后面还附有庆元府(宁波)人应煟写的《屏山堂》碑记。碑记云:“定海,四明壮邑也,为海道冲。六飞南巡,宿兵于此,以戒不虞。嘉定十一年冯柄环卫来领此戍。越明年……嘉定十三年夏五月丁巳,应煟记。山下峻石,大刻‘惩忿窒欲’四字,各大四尺。” 碑记全文大意是:镇海城是浙东重要城池,是海运与海防的重地。当年赵康王南渡后,目睹镇海口位置险要,就部署驻扎水师,以防备不测。水师长官冯柄在这里抓军备,诸如修造射亭,建兵器库,制定各种军事的训练与规划。他虽任武职但也爱好文墨。在就任的第二年,冯柄发现县城东侧不高的梓荫山不错,可以改造一下作为待客之地,于是就把山顶夷平,造了三间厅堂,取名“屏山堂”。在山的下面有峻石,上面刻“惩忿窒欲”四个大字。 令人困惑的是,志书上并没有指明“惩忿窒欲”四字为何人所书。应煟在《屏山堂》碑记中,也没有直接说是冯柄题写。据笔者猜测,应煟1220年5月写《屏山堂》碑记时,这四个字或许尚未镌刻完成。 到了明成化年间,《宁波府简要志》中记载:“梓荫山县城东北隅,下有潭,宋冯柄夷筑屏山堂,上有石壁勒惩忿窒欲四大字,王荆公令鄞时往读书。”成化四年修的《宁波郡志》中记载:“……山下峻石刻王安石惩忿窒欲四大字。”到嘉靖年间的《定海县志》中,更确定“惩忿窒欲”为名相王安石留下的手迹。 虽说志书记载如此,但一些学风严谨的宁波地方学者对此表示怀疑。镇海文献《蛟川先正文存补遗》中记载:对于此事,清代学者全祖望首先质疑,认为王安石在散文《鄞县经游记》中,对自己每天的活动时间、地点都写得很明确,并没有记载到镇海城里来。何况王安石题写碑刻必定会有落款,可见这种传说并无事实依据。 时间到了嘉庆廿一年(1816年),镇海贡生胡澧在县城书院读书,他受全祖望启发,偕同两三位好友来到梓荫山的摩崖石刻,刮去石刻周围苔藓,洗剔甄别,先在四个大字下面发现嘉靖甲辰年(1544年)临川人周瑚的一首五言古诗和跋,镌刻者为县学博士曹一和。整首诗基本能够辨认,写道:“人生有忿欲,惩窒难为功”“卓绝王荆国,恳恳开群蒙。乃当鄞令时,去留海之东……剥藓将无踪,徘徊不忍去。”由此可见,明代的周瑚也曾找过大字的落款,但没有找到,后来写下一首诗,认为四个大字就是王安石所书。 胡贡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终于在紧贴摩崖石刻的高处左侧发现了“嘉定庚辰山西冯枋书”九个小字。这一发现令胡澧大喜过望,一个延续近六百年(1220-1816)的谜团被他解开了。此事顿时在镇海学界引起轰动,之后县志的记叙中这样写道:“六百年来流传失实,竟无一人证其伪者。” 按理说“惩忿窒欲”四个大字的书写者之谜解开了,书写者是冯枋,不是冯柄,更不是王安石。那么,冯枋究竟是谁呢?胡贡生没有仔细考虑,直接把建造屏山堂的水师统制冯柄也改成了冯枋。 胡贡生解开一个谜,纠正了一个传说,又制造了一个错误。 关于胡澧,民国《镇海县志》上有简单介绍,其为浙江长兴训导胡于锭次子,岁贡生。柴桥《芦江胡氏家谱》记载,胡贡生为芦江胡氏迁镇海城里一脉。胡澧名有澧,字兰仲,号雅西,嘉庆乙亥(1815年)岁贡生,候选训导。胡澧心性坦白,有干才,生于1772年,卒于1831年,寿60岁。 笔者查阅《宋史》,发现根本没有冯枋这个人。而冯柄,在《宋史》三十卷中赫然在目:“嘉定十年(1217年),宗正寺主簿钱抚为贺金主生辰使,水师统制冯柄副之。” 笔者一度猜测,“惩忿窒欲”四个大字碑刻书者应该就是冯柄。你看“柄”“枋”的字形,因年代久远石刻风化,笔画脱落,由“柄”变成了“枋”,是极有可能的。 然而另一种可能,石刻上原本写的就是冯枋。查字典,枋(fāng)的基本解释为:1.古书上说的一种树,木材可做车。2.方柱形木材:~子(亦指棺材);其他字义为(bìng),古通“柄”,权柄。康熙字典:枋【集韵】【韵会】陂病切。与柄同。【周礼·春官】内史掌王八枋(bìng)之法,以诏王治,谓爵、禄、予、夺、生、杀、废、置也。可见bìng为枋的上古读音。 从严格意义上说,胡贡生写冯枋也没有错,但枋的读音一般是fāng,而不是上古读音bìng。胡贡生这一“发现”,使得嘉庆年之后的所有资料志书变成宋代水师统制冯枋建屏山堂,书写“惩忿窒欲”了。 孟子有言:“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句话提醒我们看书时一定要学会独立思考;“眼见”未必“为实”,笔者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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