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雨时下时停。我默默肃立在您的墓前,心中充满悲伤和内疚。 两年前,我回乡上完祖坟之后,母亲说:“你若还有时间,给我的爷爷和大伯父去上上坟吧,在张湾山。” 遵母意,带上柴刀、祭品等物,我开车载上父母来到张湾山。走向一处向阳的山坡,是一片空地和桃花林。在山的东侧,母亲先找到了她爷爷的坟。墓碑上“胡式范先生墓”几个正楷字依稀可见。母亲说,墓碑上的字是沙孟海写的。 我们为这座大墓除草、添土。祭奠之后,母亲又带我走向山的西侧,桃树之中有一座坟墓相当简陋,坟头及周边杂草丛生,看上去有好多年无人前来祭扫了。边上还有一座小坟。 母亲说,“这里埋葬的是我的大阿伯也就是你的大外公和他的儿子。大阿伯病死时不到50岁,他儿子20岁不到得痨病死了,很可怜啊!” 母亲回忆道:大阿伯名叫胡彤父,是位教书先生,平时很威严,我们小孩子都怕他。如有哪个小孩不听话,大人们就会吓唬他:“再不听话,我们向大阿伯告状,叫他用板子打你。”一听这话,小孩子都乖乖的了。 “大阿伯穿一身长衫,很有派头。有一天突然下雨,别人都急匆匆地跑着躲雨,大阿伯依然不徐不疾在雨中行走。路人说,天下雨了,胡秀才还不快跑?阿伯答道:前面不是也在下雨吗?路人听了哈哈大笑。” “大阿伯生有一女一儿,女儿叫紫韭,儿子叫志瑾。志瑾哥,人长得像唐僧,白白嫩嫩的,对我们小弟小妹很好,有好东西会分给大家吃。他平时喜欢写字画画,有一次还将许多字画挂在祠堂里,给大家看。他20岁不到就去上海银楼记账,后来得了肺结核,回老家养病百日后去世了。” 我一边听母亲诉说往事,一边和父亲一起将坟头上的杂草除掉,然后,用黑漆将墓碑上已褪色的字涂黑,“诗人胡彤父墓”几个字渐渐地清晰起来。“诗人”之称,令我心头一震,在乡下能被称为“诗人”的十分罕见。看着这几个黑色的字,我心中充满悲伤和内疚。悲伤的是,这么有才华的人早早地离开人世,内疚的是自己没有早一点去了解他的生平事迹。 前几年,家乡咸祥镇的胡纪祥老师送我一本《善藏楼诗抄》复印本,我如获至宝,抽空翻阅。为这本诗集题名的是“沙文若”,即沙孟海先生。《善藏楼诗抄》共收集胡彤父诗150多首,题材多为描述家乡风景、外出游学所见,以及师友唱和之作。其中“宰官一代知多少,胸有苍生总属公”“我亦梅仙旧伴侣,不撑吟骨傲尘凡”等诗句,胸襟博大,感情真挚,令我印象深刻。 2018年8月,收录咸祥古时六部诗文的《近代咸祥文存》出版,该书序言介绍:《善藏楼诗抄》作者胡尚炜(1900-1947),字彤父,号葆亭,书斋名“善藏楼”,鄞州区咸祥人。师从杨霁园先生,终生任教,擅长作诗撰联,诗声远扬。 诗人朱浩在《善藏楼记》一文中提到,胡君彤父好学工诗,抒才思而寄讽喻,尝见于大君子矣。而天下未之知,取庄子“善刀而藏之”之意,名其楼曰“善藏”。 1934年,胡彤父随师友游览名山大川,泛舟长江,登黄鹤楼,饮酒纵论天下事,挥泪吟诗,举座惊叹。 同为杨霁园门生的朱骧在《善藏楼诗草序》中详细记录了这件事:“一日与彤父渡夏口,登黄鹤之楼,酒阑神会,互罄腑肺。彤父放谭游事,抵掌决眦,声驱泪迸,山川震撼,天地色变。一楼之人,愕然不知其何如人,何如故也!彤父之志,盖称乎其诗哉。” 胡彤父病亡后,朱浩作祭文:“呜呼胡君,才秀思敏。刻句缮辞,水碧山青。既工其诗,乃厄其身……吊古洒泪,高啸抒愁。风云色变,寒鸟啁啾……”追述此事的杨霁园先生有诗曰:“昔感文襄泪满城,后来有客感欧盟。谈仙吹笛望乡外,忽作西台恸哭声。” 胡彤父是诗人,也是奇士。沙孟海先生作于1936年的《胡氏家庆叙》一文中,开头就有“姻党中得两奇士焉,曰张成君武、胡尚炜彤父”,意思是,在姻亲之中有两位“奇士”,一位是《天机楼诗》作者张君武,另一位就是胡彤父。胡彤父与沙孟海友谊深笃,常有诗书往来。《善藏楼诗抄》中有《偕君武过沙孟海幽居》《挽姻太母沙母太孺人》等诗。1947年,沙孟海推荐胡彤父去浙江通志馆,被聘为编纂,不料胡彤父暴病去世,未莅任。 胡彤父与沙孟海是什么样的姻亲?我特地向我的大舅舅、年过八旬的胡友询求证,他说:“我的奶奶,也是大阿伯胡彤父之母,与沙孟海之母为堂姐妹。这对姐妹一直因家族未分家而住在一起,感情非常好。阿拉胡家与沙家也非常亲热,凡沙家有大事,父辈就会前去帮忙料理,反之亦然。大阿伯因病去世后,沙孟海先生不但为之题写墓碑,还出了安葬费。” 在清理了坟头及周边的杂草后,我和父亲给坟顶加上一些新土,并将一只花圈插在坟头。然后,点上香和蜡烛。瞬时,香烟弥漫,我们朝坟墓弯腰,三拜。 母亲对我说,你大外公得病后一直躺在床上,临死之前,虚弱得连话也说不出了,就用力举起手指,指向床铺,当时在场的你外公外婆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大家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办完丧事,将他睡过的床铺揭开一看,发现有一个竹筒,拉开竹筒塞,发现里面竟藏着一面红旗。 在当时的情境下,谁家里有红旗,必定会被视作“赤匪”,那是非常危险的。现在我的外公外婆已作古多年,我无法查询这面红旗的下落。后来我还了解到,与大外公有交往、也当过教师的金绍勣是中共地下党员。我由此猜测,家藏红旗、直到临终才肯告诉家人的大外公胡彤父,极有可能是一名“红色人物”。 不幸的是,胡彤父之女胡紫韭在民国时嫁给一名警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成为“坏分子”家属,让她扫大街。她受不了折磨,逃到上海给人家做保姆,与警察离婚,而后嫁给一名钢厂工人。前些年胡紫韭年老过世,如今“诗人”的直系亲属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只知沧海真名士,那识风尘凋玉颜。”今年清明前,我再次前往张湾山,为大外公扫墓。山风吹来,心中充满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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