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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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4月2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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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市声

    

    

    

    

    对于一座城的记忆,来自视觉,也来自听觉。

    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中说:“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与视觉相比,声音似乎更能激发感官对环境的感受和体验。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热衷于阳台俯瞰的张爱玲,同样喜欢守在石库门外听市声。

    无独有偶,民国宁波籍作家巴人,也爱听市声,且说过一个精彩段子:“宁波东门外大街上商店里传出来的算盘声,各个中等学校里传出来的朗诵桐城派古文的读书声,外加半边街上那鱼行里的鱼贩的叫卖声。这三种声音就构成宁波半商半文城市的特色。”

    年幼时,清晨弄堂里倒马桶的声音,素来是吹响宁波人的“起床号”。破扇子扇煤炉的噼里啪啦声,与刷马桶的有节奏地互动,开启了晨曲二重奏。久而久之,上班的、上学的,都抛弃了拨闹钟定时的习惯。

    墙门里的居民,一类是“上班族”,一类是“上学族”,余下的就是持家妇女。待上班、上学的陆续出门,墙门里基本上就是家庭妇女的世界。

    卖菜、卖鱼鲞的挑子,在弄堂里穿梭,主妇站在挑子前还价、吵闹的样子似调情。一到早、中、晚,锅盆声杂乱地响起,其间夹杂怪腔怪调的男女谑笑……一度怀疑,张爱玲《中国的日夜》,像是专门为宁波人而写。

    东家阿太、前楼嬷嬷,舀水洗衣服、洗菜、淘米;一边做生活,一边扯起“石骨铁硬”的大胖喉咙,唠着家长里短:张家老太数落媳妇不孝,李家媳妇嘀咕公婆刻薄,偶有长舌妇说漏嘴,墙门里随即掀起一场闹剧,众人也乐于看出“白戏”。

    正在这时,小商小贩也来凑热闹:

    “修阳伞嘞,坏格套鞋跑鞋修伐?”这是修伞补鞋的。

    “穿棕绷嘞,阿有坏格棕绷修伐?”如今家家户户枕着席梦思入眠,穿棕绷的生意不太好做。

    “嚓、嚓、嚓”一路惊街,一声“磨剪刀咧、铲白刀”,家庭主妇纷纷找出钝刀、锈剪刀,循声而去。

    “收鹅毛、鸭毛嘞……”年前节后,家家户户杀鸡宰鹅,积下的羽毛就多,收毛人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收购羽毛。

    这些吆喝带着特有的腔调,兼具节奏感和音乐性,为配合音调,有人连说带唱编成了顺口溜。像卖梨膏糖的,三分卖糖,七分卖唱:“胡呀乌里更也,百草梨膏糖也,老伯伯吃了我梨膏糖,红光满面精神好也;胡呀乌里更也,百草梨膏糖也,老婆婆吃了我梨膏糖,脚轻手健好走四方也;胡呀乌里更也,百草梨膏糖也,老板吃了我梨膏糖,生意兴隆遍三江也……”在小贩长长的拖腔中,高、低、轻、重音如波浪起伏,交替出现。虽没学过声乐,但声音高亢浑厚,中气十足;吸一口气,声音拖得老长,富有穿透力,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故而招引顽童们尾随模仿,笑声、呵斥声四起。

    巧的是,两种吆喝声交织后,也曾闹过笑话。同一条街上,某个卖带鱼的商贩吆喝道:“卖带鱼喽,透骨新鲜带鱼。”这边话音刚落,那边箍桶匠拖着长长的尾音吆喝开来:“打抽噢,打抽。”宁波话听上去,就是“带鱼臭喽,带鱼臭喽”。卖带鱼的随即光火,一时间剑拔弩张……

    夜饭吃过,总是要打几圈麻将。昏黄灯光下,伴随洗牌、碰牌声的,是人的说笑、惊喜、埋怨……楼下的人兴致不衰,一圈连着一圈,楼上的失眠朋友,陪着他们到深更半夜,也不曾合眼。

    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纷扰市声,如计时精准的闹钟,每日到了一定时间,在弄堂、墙门内按时响起,风雨不误。

    民国宁波籍女作家苏青,对此早已安之若素。楼上开着无线电,唱京戏,有人跟着哼;楼下孩子哭泣,妇人责骂;外面弄堂里,喊卖声,呼唤声,争吵声,皮鞋足声,铁轮车推过的声音……那些嘈杂的声音玻璃隔不住、窗帘遮不住,苏青似乎并无懊恼。

    她反而言道:“也没有什么,我只把它们当作田里的群蛙阁阁,帐外的蚊子嗡嗡,事不干己,决不烦躁。”偶尔兴起,苏青带着几分好奇侧耳静听,听他们所哼的腔调如何,所讲的语句怎样,喊卖什么,呼唤哪个,争吵何事,皮鞋足声是否太重,铁轮车推过时有否碾伤地上的水门汀……一切都可以供给她作幻想的资料。

    就在那些众声喧哗的弄堂口,在叫卖声声的墙门里,作家们的听觉体验呈现出一个更加鲜活生动,也更为含混驳杂的宁波。那些市井声在庸俗繁乱的烟火人间,恰似一阕独特而动听的变奏曲,久听不厌。

    多年后,不少人搬入楼房,那些弄堂、墙门里的叫卖声几近消失,代之以嘈杂的汽车声,送外卖电动车的喇叭声……音箱里忽地冒出“凤凰传奇”的高分贝,让你心率加速。老墙门阿太的后裔,已“出落”成大妈,她们结伴跳广场舞,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心情糟糕的时候,看她们跳广场舞,不失为一种解郁疗法。听喇叭卖力地吆喝,看她们卖力地舞动,召唤逝去的芳华,唤醒迷失的自信,几曲过后,重复着家长里短。

    不过,谁知道呢,梁间燕子的呢喃,稻田蛙鼓、秋虫唧唧,渐渐远去,再过十年八载,这座都市的市声怕是又会脱胎换骨。常问自己,如果离开宁波很长一段时日,最想念宁波的什么?

    思来想去,大概还是这风情万种的遍地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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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