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各种节日中,似乎只有母亲节让我格外感伤。 三十多年前我面临毕业分配,班主任劝我让出了唯一一个回省城的名额,我这个南方人无奈“留”在北京,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游子。由于路途遥远(我的老家在距离北京1700多公里的浙东乡下),再加上刚工作那几年囊中羞涩,无法经常回家,我深深品尝到了思乡念亲之苦。带着一股青春激情,我把这份郁积于心的感情写成一篇散文,题为《碧绿青翠》。我把自己的人生旅程看作母亲视线的延伸,勉励自己顽强地前行。篇名这四个字是母亲常用的对于色彩的形容,因此对于我有着特别的意义。当这篇小文在《中国青年》杂志上发表时,我满心欢喜地把样刊寄给远方的母亲,想博母亲一笑。但我万万没想到,当邮递员把这封挂号信送到时,却是在安放母亲灵柩的祠堂前。突然离世的母亲连女儿的这点心意都没能收到啊! 那时候,由于通信不便,远方的游子最怕接到家中的电报。家里人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以拍电报的方式传递消息的。因此当我在单位楼道里接到只有“母病危”三个字的电报时,震惊和悲痛可想而知。 立即跑到附近售票点买了一张当天的火车票,回宿舍做必要的准备,慌乱中竟然没带车票就去了火车站,来不及回去取只好买了张站台票上车补票。就这样一路站立,第二天下午到了上海站。但接下去转乘的火车都得第二天才能到家。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上海与宁波之间新开通了一趟快艇,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赶往船运码头,总算乘上能把一夜的火车行程缩短为一个半小时的快艇。行色匆匆的路上,只有一个心愿:早点赶回家见到母亲! 我还记得那天芦潮港的落日。当快艇劈波斩浪在海面上疾行时,夕阳也正以它惯有的速度在海平面上西沉。当那金红夺目的夕阳直直往海上坠落时,我在心中不断地祈祷:等等我,母亲! 但即使我以这样的速度飞奔,当我终于抵达老家的航运码头,在黑暗中坐上一辆“摩的”赶到村口,冲进家门一路呼唤着母亲时,迎接我的已是一片哀声。母亲已易箦有时,此刻正停灵祠堂。没有合上的棺盖只是为了让晚到的我看上“最后一眼”,我只来得及俯身触摸到母亲凉润的脸,便被亲戚们拉开,从此与母亲天人永隔了! 这样的别离多么无助、无望与无奈啊! 小时候曾经天真地以为,父母与子女的朝夕相伴是一种天长地久。我习惯于跟着母亲串门、赶集,习惯于帮母亲完成小小的任务,诸如:家里有了好吃的菜蔬与水果,母亲会派我给邻居们一家家送去;母亲会让我独自去十几里外的大姐家取送一些物品。我也习惯于母亲对我的宠爱:放学回家时母亲总会准备一陶罐的凉白开让我“牛饮”;夏日乘凉时总有母亲在一旁为我扇风驱蚊、讲戏曲故事;多少次在夜里听走书睡着,都是母亲背我回家;放假时我在外面贪玩忘了时间,母亲总是村里村外地喊我回家吃饭;母亲还把她结婚时穿的那条漂亮绒纱裙改成适合我的样式,这也是我被夸赞最多的一条裙子;每年的除夕夜,母亲总会在我的枕头下面塞上几条年糕表示祝福……我以为这样的好时光会无限地延长,我还梦想着等将来经济条件允许了能让母亲来一趟北京,到我曾经就读的校园走走,舒展一下愁眉,不再为我在北方的“不习惯”而担忧。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亲会在我尚未成家立业时猝然离去,甚至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这份被命运之手生生扯断的情感,成为日后时时都会触动的痛,需要用尽一生的时间来弥合。 再一次上路离家远行,行囊中多了两件物品:一件是母亲为了让我装家乡土产而特意缝制的一个布袋,另一件是母亲怕冬天北方寒冷提前为我织好的一条毛裤。我抚摸着它们,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的体温。我习惯性地回头远望,在那一条被村人踩得发白的小路尽头,没能见到母亲守望的身影,令我精神恍惚。 女儿是踏着母亲的脚印长大的。人生的长坂坡,有母亲在,你会走得平稳、顺当。 从此,我把母亲藏在了记忆深处。只有回忆,时不时地把我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