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颐 写母亲的作品,总是让人心绪难平,引起共鸣,也让我们思考女性的共同处境。 今年母亲节前夕,我读了林贤治的《故园》、阎连科的《她们》、杨本芬的《秋园》。《故园》和《她们》都是回忆家乡旧人旧事的散文集,关于母亲的部分写得最好,最是情深。《秋园》则是一部传记体小说,60来岁的女儿,想起往事,想要为母亲这样的中国普通女性立传。 三位母亲,各有人生路,可是,只要把三部作品放在一起,就会发现高度的重合。她们生于民国,经历战争,小家如小舟,风浪里四处颠簸。后来好不容易有些安定,接着就碰上了吃不饱的岁月,她们羸弱的肩膀必须担负全家老小的生计,苦啊,熬啊,天灾人祸实在太多,艰难日子望不到头。月落日升,人生的光亮,怎么就那么稀薄,她们就像植物,有着天然的向光性,仍然亮堂堂地活着。她们全部高寿,活得很老很老,活成了老灵魂。 林妈妈是土匪的女儿,七岁丧父,九岁做了林家的童养媳,每天都要上山砍柴,要学着操持家务。阎妈妈不到一岁就丧母,因为父亲再婚,她只能和傻子叔叔一起过活,十七岁时嫁到阎家,一辈子在劳作中度过。在《她们》里,阎连科特意讲述了“劳作”的涵义。 阎连科说,把女性的劳动称为“劳作”,是汉语丰富奇妙的表现。在“劳作”中,女性不仅要下田和男人一样出苦力,回到家还有烦琐无尽的家务在等着——烧饭、洗衣、缝补、带孩子,乃至于烧好了饭,还要一碗一盘地给老人、丈夫、孩子们端过去。吃完了再一碗一盘地洗好摆在灶房内。所以称呼女性的劳动为劳作,表明比劳动更为辛苦和烦琐。 中国普通女性,大部分是类似的劳作者,很少有例外。相比林妈妈和阎妈妈,杨妈妈的童年时代,要幸福得多。身为药店老板的女儿,家境小康,她有机会上学,婚嫁的对象是斯文体面的军官。只是,历史的翻云覆雨手总是拨弄人的命运。想起《我俩的故事》里的平如、美棠,《秋园》里的秋园和仁受,境遇相似,也伉俪相知,却没有平如、美棠那么幸运,无法厮守到老。 《秋园》的笔致素淡,沉静中却有暗流汹涌。作者写仁受之死,惊心动魄。那是1960年,仁受变得干瘦干瘦,脸上现出菜绿色,成日闷坐着,成了人影子。一旦有口吃食,他就眼冒凶光,变得恶形恶状。到了后来,他的身体渐渐由干瘦变为水肿,浑身肿得一按一个水印,还有水渗出来。就这样,作者白描式地讲给你听,一个人,如一滴水,消失在长河里。 那一年,秋园46岁,她恩爱的丈夫死了。秋园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一个女儿已经急病去世,不久以后,她还要面对另一个儿子的亡故。 三部作品,无一例外,笼罩着死亡的阴影。人世太苦,死去的,尘归尘,土归土,可那活着的、被抛下的,要怎么办?锥心刺骨,泣血号啕。擦干了泪,她们仍是母亲,仍是家庭支柱,倔强地活下去,挣得自己的活法。 为了给仁受吃上一口好东西,秋园倾囊买了只鸡,被污为贼偷,被推搡、被殴打,而秋园绝不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林妈妈有个“爱好”,经常往家里捡病卧街头的路人,她不懂人和人的阶级分隔,众人对她来说,都是番薯,一个一个的番薯,病了就应该得到照料。阎妈妈很泼辣,为了家庭的利益,锱铢必较,她也很热情,爱做媒,在邻里间很有人气。 这些作品里,还有很多其他女性的身影。有些女人苛吝、刻薄、凶狠,人性总是复杂的。女人们所受的教育来自现实,劳动赋予了她们许多的美德,生活有时也让她们无奈改变。 三位妈妈集中呈现了中国女性的传统形象:勤俭、善良、包容、忍耐、坚韧、体恤,为了匡助丈夫和儿女,她们甘愿奉献自己。更可贵的是,她们都没有放弃自我,不管有意识或无意识,她们都在追寻自我;不管命运如何跌宕,都在努力寻求“怎样才能成为我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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