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一套相术,根据体貌特征来推断人的命运走向,比如“屁股大好生养”“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嘴大吃四方”“头大享福,脚大劳碌”……我们听着这样俗语长大,半信半疑,诚惶诚恐。 平日很少露脚,夏天再热也包得严严实实。去洗脚,洗脚工欲言又止:你这人脸生得蛮漂亮,一双脚……言下之意,丑呗。 我的脚并不大,穿34码的鞋,配154厘米身高和45公斤的体重,还算娇小。但这脚若碰到尖头皮鞋,36码的都撑不下,原因是我的前脚掌奇宽,大拇指根凸起一座小山,一般的鞋多半挤不进去。外婆在世时常痛惜:囡啊囡啊,怎么生了双苦骨脚……苦骨?对,凸起的那块就叫苦骨,据说,有苦骨的人命苦。 外婆有一双奇形怪状的脚,大脚趾搭靠在食趾上,怎么掰也掰不开。其余三指小了点,紧粘在一起,平常也不轻易张开。她的脚掌大脚趾根关节突出,像只特意画出来的三角粽,又厚又大。每当走了长路,或农忙歇脚时,外婆把鞋甩一边,脚搁上膝盖不停揉搓红肿的“铁三角”喟叹:“苦骨苦骨命苦啊。”我小,那时只知道外公早逝,是外婆一人种田养家。上世纪40年代的农村,那可不是件易事。外婆好强,能识文断字,每当月亮明晃晃时,总拿本书在屋外读整夜。村里人看不惯——种田人,读书干什么? 看到外婆揉脚,母亲笑她:“姆妈,你的脚是小时外婆给你绑过又放开形成的。你没苦骨,命会越来越好的。”外婆的脚也叫“解放脚”,太太给外婆缠过足才会“苦骨”突出。外婆笑笑,穿上鞋乐颠颠劈柴做饭去了,还有6个孙辈要养,哪有时间看脚感叹命运算计呢?说“命好”就命好,外婆这代人坚韧,时代给予的不公和困苦都能接受消化,像田里采得的野菜,再苦也能化作桌上的吃食,填饱肚子养大孩子应对日子。外婆边说命苦边不低头,就算头顶茅草的两间破屋,稍有空,也打盆水拿抹布反复擦着老木门,她说:“门是门面,人家看到你家门清清爽爽的,就知道你做人也清爽。”我常站在外婆的“老木门”前,细细抚摸被擦得纹理毕现的光滑木门,想着外婆的“苦骨”和她的“倔强”。 母亲的脚又大又扁,脚趾头舒朗自由,一看就是在田埂间挑担种田的。母亲没有“苦骨”,却经历了时代的诸多磨难,又没学得外婆的豁达乐观,一生紧张悲观,活得艰难逼仄。近两年,面临我父亲的突然去世和独子的病危,终日抑郁。她再三提起,以前算命先生说过她命不会差的,何况她没有苦骨,于是终日在伤感和悲愤中,斥责生活的不公。有时我跟着一起落泪,有时我又心里难过:妈妈,命运这事岂能算命的说了算?我不敢说,母亲的一生已固囿在一贯的观念里,若我开口,母亲又会担心起囡的苦骨、我的命运了。 对,我脚上有一对苦骨,它的存在让我一言难尽。 先生常笑我脚丑,粗硬不说,还长了该长的不该长的毛病。儿时夏天,赤脚走天下。农村机耕路到处是小石头黄泥沙,狗屎牛粪再多也一路欢奔……直到冬天或要上学,才穿上薄底的布鞋,没几天脚底将要磨出洞时,忙小心洗净藏起——出门做客再穿吧。 我的脚是“放脚”,和所有“放鸡”“放鸭”一样自由散漫,宽大不稀奇,但有一对苦骨让母亲苦恼不已——菩萨保佑,我囡命要好啊! 十七八岁住到镇里,喜欢上一个农村男孩,农忙时骑三四十里路,到男孩家种田割稻……秋时,男孩偷偷跟我说:我妈说你一对苦骨命不好,不让我和你做朋友。我们最后的不了了之虽不是因为我的“苦骨”,但他妈说过的话,影响了我十年之久——苦骨真命苦? 已将知天命,一对苦骨依旧,常让我在商店精致细巧的鞋前流连尴尬。细数人生的每一日、每件大事和嵌在生活中的每件小事,觉得男孩母亲的话好笑——生活跌撞本是常态,就看人怎么去面对了。若把日子中必定要经历的都看成愁苦和困难,不生“苦骨”的人命也不一定好。反之,我这个生了“苦骨”的,因有颗乐观向上的心,身边有一群积极无畏的人,枕边有一个心大宽容的人,又身处一个靠努力说话的时代,“苦骨”便不“苦”了。 人生啊,有些苦是想象出来的,有些话是人强调出来的,有些事通过努力是能改变的。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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