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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塑像 |
一位英国的音乐家,听了阿炳的《二泉映月》后,激动地说:“中国的贝多芬!中国的《命运》!” 诚如所言。这两首乐曲的主题,均与命运相关:《命运交响曲》的起奏,激昂的旋律如命运之神在急剧地敲门……《二泉映月》的引子,似一声长叹,仿佛作者在用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情,向我们讲述他一生的苦难……两位大师的生前,又都遭遇致命的伤残:前者耳聋,后者眼瞎。 小泽征尔第一次听到《二泉映月》时,流下了眼泪。他说:“像这样的乐曲,应该跪下来听。” 而对我来说,在所有的二胡独奏曲之中,最能打动我的,也就是阿炳的《二泉映月》了。 我因此常思阿炳,也总想去二泉一走。 到无锡去看看吧,不难的。 五月的一天,我携妻同行,到无锡造访阿炳的故居(纪念馆)。 那地方叫崇安寺,原是无锡旧城区的中心,如今仍地处闹市。阿炳故居即为这里的原雷尊殿道观,阿炳生于此,逝于此,其传世名作也大都创作于此。 踏进馆门,循着阿炳的足迹,凝视这里的一切,耳闻优美、宁静而又凄凉的《二泉映月》的二胡声,恍若阿炳正坐在哪个角落,拉着他的那把祖传的红木琴…… 雷尊殿如旧时大户人家的堂屋,但有一番道观的格局。阿炳4岁丧母,8岁起在这里从父学艺。他自幼就表现出罕见的音乐天赋,成年后便以其所长,从事道教生涯。父亲辞世,阿炳继承父业,成为这雷尊殿的当家。但此后道教衰败,雷尊殿香火日稀,阿炳难以维持生计。 殿的近旁是相连的几间展室。此处展示的,是对阿炳一生各个阶段的文字简介,有关人物的照片,以及若干资料的实物和图片。 在这里,我欣然发现,作为当代世界的音乐名人,阿炳是无锡走向世界的一张亮丽的名片,也是各国朋友了解中国民族音乐必须寻访瞻仰的人物。 但我也为之痛惜:35岁双目失明的阿炳,经历过近三十年的流浪卖艺生涯。 阿炳是碰到过幸事的,那都是在1950年的9月—— 2日,中央音乐学院的杨荫浏、曹安和教授专程来无锡为阿炳演奏录音,自此保留了他创作的六首乐曲; 不久,央音民乐系拟聘阿炳为教师,但阿炳身患重病,无力应聘; 月末,在无锡举行的一次大规模音乐会上,阿炳强支病体,由人搀扶,登台表演二胡独奏《二泉映月》,博得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 ——然而,就在这年的12月4日,阿炳与世长辞,终年57岁。 阿炳好运的来到,已是他生命将尽之时。这好运,对他来说,是首次,也是末次。 晚年的阿炳,贫病交加,屈居在道馆最东面的一间小屋内。这小屋约20平方米,现仍保持原状。 小屋里的所有物件,都是我预先无法想象的破旧。不用看那脱尽泥灰的墙壁和那用旧砖铺成的地面;也不用看那用条凳支起的竹板床,以及床上破的草席、被子和枕头;单看那放在砖地上的,搁在台桌上的,挂在墙壁上的……破旧不堪的用品和衣物,就足以令我感受到阿炳生活的窘迫和无奈。 我进这小屋的时候,原先《二泉映月》的二胡曲换了古筝的声音,听起来是另一番的凄然。这凄然的声音,伴着我在屋内的所见,像是阿炳对痛苦人生的倾诉。 壁上挂着两幅放大的黑白照,是中年阿炳和他的妻子董彩娣。 另一边的墙上悬着一件破长衫;地上竖倚着一把旧胡琴和一把旧琵琶;还有一堆破篮子,其中一个篮里放着一个碗;在一双破鞋旁,竖着一根约两米长的光滑的旧竹竿…… 眼前的这些东西,使我联想到阿炳街头卖艺拉琴时的情景—— ……大雪鹅毛般地飘下来。隐约的二胡声从街头传来。朦胧中,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一个戴毡帽的瞎子,缓缓而来。在惨淡的灯光下,人们依稀认得那是阿炳夫妇。阿炳用右胁夹着竹竿,背上绑着一把琵琶,二胡挂在左肩,咿咿呜呜地拉着,在飞雪中,发出凄厉欲绝的声音…… …… “还不走啊?”妻在埋怨我了。 该走了——到二泉去。 从崇安寺乘15路公交车,向西行4站,下车,临山麓,步缓坡,缘河岸,经惠山古镇,至锡惠公园。因一心想着二泉,我竟没好好观赏这沿途的风景。 二泉就在这锡惠公园内,惠山寺旁,原名“惠泉”,经唐代“茶圣”陆羽品尝,评为“天下第二”,故此得名。然而眼前的二泉,却引不起我的兴趣:不见涌动的泉眼,也无叮咚作响的水流,泉已被砌石围起,形同一口巨井。但它享有美称,盛名犹在。 沦为街头艺人的阿炳,失明前常到二泉庭来拉琴。他对家乡的山水充满了深情,双目失明后,便用音乐形象,来描绘他想象中的旧时曾目睹的美景。而他此后所感到的,却是漆黑一片,这就使得他在婉转优美的旋律中,时时流露出悲怆的情调。与其说《二泉映月》描写了二泉的风景,不如说深刻地抒发了阿炳自己的痛苦身世。据阿炳的亲友和邻居们回忆,阿炳卖艺一天仍不得温饱,深夜回归小巷之际,常拉此曲,凄切哀怨,尤为动人。 从二泉之侧,沿山道行百余米,到惠山东麓,我看到了阿炳墓。 这里游人稀少,环境幽谧。妻催我离此。但我顾自驻足静观,且央她为我拍照…… 那是一座孤坟。墓地面积742平方米,主体由墓墙和翼墙组成,状如音乐台。墓碑上写着“民间音乐家华彦钧阿炳之墓”,由中国音乐研究所、无锡市文联立,杨荫浏书。 墓前不远处立有阿炳铜像。头戴毡帽的阿炳睁着失明的双眼,一袭长袍掩不住嶙峋瘦骨,左手牢牢握住搁在膝上的一把二胡,右手指关节根根凸起,作拉弓之状。那是一种难以直起身来的姿势——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坚韧的、永恒的大师形象。 是的,阿炳的一生,没有向命运屈服。他用他的生命,凝成了不朽的作品——他创作的乐曲,成为祖国民族音乐殿堂中的瑰宝。 伫立在阿炳墓旁,呆望着对面他的铜像,良久,我缓步走近“阿炳”,向他告别…… 寂静的树林里响起《二泉映月》的二胡独奏声——在我听来,那是阿炳的叹息——如泣如诉,哀转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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