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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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7月2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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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茅山

    

    

    

    

    辛丑仲夏日,我与同行冒雨去茅山。茅山,鄞南平原上的第一座小山。我初次来,以为远远便能望见,谁知一直到下车方才见到真容。建筑物太多,把原本就不高的茅山遮挡住了。

    我们是来瞻礼茅山上的范钦墓。

    大巴开不到山脚下。一行人走了一小段路,路边有厂房,以及各种参差不齐的房子,以及一片荒草摇曳的空地。这段毫无修饰的路,确实是通往范钦墓的必经之路。

    雨愈下愈密,我看见范钦的墓了!雨中的范钦墓,沉寂如山。墓前拉着一条村人挂上去的红色横幅,很醒目。但这并不能盖住范钦墓的如许沉默。

    范钦先生,雨下在你的墓地,也淋在我们头上。我们来看你来了。

    茅山范钦墓,至今已风风雨雨五百年。墓址系范钦生前亲为自己选定,并营造了寿域。他80岁去世,又过了若干年,于万历三十三年十一月,由他的孙子范汝楠主持,择吉落葬于茅山。墓内三柩,范钦与夫人袁氏、侧室徐氏合葬之。墓志铭撰写者为吏部尚书甬上沈一贯。

    范钦住城内月湖,家墓有两处:望春桥横山里及集士港的溪隐庄。他为何还要看中茅山做身后归宿?

    这可能与他命运的变故有关。

    范钦人生轨迹的一个重大改变,在嘉靖三十九年,55岁时。

    是年八月,范钦升任兵部右侍郎,成了三品高官。他是凭自己出众的考绩获得的升迁。之前范钦官南赣巡抚三年,节制江西、福建、广东、湖南四省,指挥进剿入侵漳州、海丰等处的倭寇,大获全胜;又擒获流劫四省的大盗冯天爵,地方受骚乱多年,自此安宁。

    范钦任职兵部,正欲施展才干,不料仅两个月,遭到弹劾:“新任兵部右侍郎范钦抚南赣时,黩货纵贼,贻患地方”,贪财又放任盗贼,罪名不轻,却又没具体事实。嘉靖帝因此下旨“钦回籍听勘”。范钦就这样蒙冤削职,回家终老。至于调查的最后结论,是在万历二年范钦69岁时发来宁波的,圣旨:“范钦既勘明无干,准致仕。”什么事都没有,准许你退休。

    自27岁中进士出任随州知州,范钦当了近30年的官。之前曾因得罪权贵郭勋,受廷杖,下诏狱,幸好较短时间内洗清了冤情。而此次“回籍听勘”的遭遇,已让范钦欲哭无泪,欲报国而无门。壮志未酬的遗憾,从此隐于范钦心中。直至临终前,他感慨万千,挥笔写下《自赞》,不可抑制地表达了自己对人生对官场的看法,其中的愤懑与豪情,凌厉喷发在这篇不到六十字的文字里。

    然而范钦有自己的志向。既然官场容不下他,他就选择看淡,去官之际写下“揽衣大笑出门去,茫茫天地一浮沤”之句,其潇洒决绝之意,正可浇胸中块垒。居家的第二年,他开始营造天一阁,历五年,天一阁藏书楼正式落成。多年的夙愿,罕见的杰作,恰恰是在罢官后实现了!朝廷少了一位能吏,世间多了一座光耀千古的私家藏书楼。

    宁波更有他的朋友圈,例如跟丰坊的借书抄书。与其过从最密者,则非张时彻、屠大山莫属,此二位较范钦年长,三人遭遇相同,性情相得,时称“东海三司马”,甬城周边的一应名胜,几乎都留下过他们结伴而游的足迹。

    “城南十里寺,洞壑俯清幽。偶尔探奇去,居然听法留。”此范钦《柬茂秦》的诗句,记述他在某寺院的留连,虽然仅写明“城南”,我极以为此寺是指普安寺。普安寺在茅山南麓,初名茅山院,始建于五代,北宋治平元年赐今额。比普安寺更早的故事:汉代时,道教界翘楚茅盈、茅衷、茅固三兄弟,来茅山炼丹修道,又乘鹤离去,留下了炼丹洞、化鹤湾的遗迹。茅山小似卧牛,孤零零一座,无山重水复之胜,但因它有神奇的传说,渐成为一方道释宝地,功德殊胜,松柏森森,历代文士吟咏不绝。范钦几经考察体验,三茅真君的仙风尤为宁波他处所无,心生大欢喜,某日一气写下《过茅山普安院四首》,其中第四首的“一丘吾已得,千载足寻幽”之句,被认定是他选定茅山墓址的明证。

    范钦原本便信道释,遭谗蒙冤之下,更欲从宗教中获得慰藉。他可能更好道教。按全祖望《天一阁碑目记》中的说法,藏书楼的取名,是因范钦得到吴道士龙虎山天一池石刻,受此启发,即命之为天一阁。还有人作过统计,范钦所藏的大量手抄本中,释家相关仅11种,道家达170种。

    现在茅山上,已看不到前人所写“松荫抱竹叠翠”的景致,但山一侧成片的树林,依然给人以肃穆之感。范钦墓在半山,朝南,比寻常墓大一些,坟顶长满草,雨水下的野草尤见凄清。墓碑横书“明兵部右侍郎范钦墓”,当代书法家张令杭题。墓为20年前重建。墓旁放着数块石雕残片,据称是原墓的构件。

    我问当地文保员邬毛银先生,原来范钦墓是啥样子。74岁的老邬说,范钦墓俗称“五台坟”,即依山坡而建为五层,可见其气势与三品官员的地位相匹配。每层呈长方形,均有石栏围住,两边设有石阶。其中第四台为拜祭台;第五台为墓穴,横向墓碑,两边站立两对石刻文士。墓顶泥土,四周则用砖砌成月洞门形状,从前放牛娃会在月洞门躲雨。五台坟前,还有一连串前缀设施,依次为水池、牌楼(刻有对联)、一所院子、五间墓庄(守墓人居所。末代守墓人范阿大老太太,现住茅山村)。院子北门开出一片平地,两边分立着石笋、石羊、石狮子、石马,然后才见五台坟。

    不知从何时起,民间起了一种荒诞传说:五台坟主的头颅是用黄金打成。于是盗墓贼蜂起。传上世纪四十年代,墓已遭窃破坏。贼人究竟从墓内盗走了什么,遗骸是否尚存,均无从得知。老邬回忆,他在1965年见到的范钦墓,已经被掘得乱七八糟,但石人石马尚在,墓的基本格局未变。到了十年动乱时期,五间墓庄成为集体畜牧场及至拆毁,墓碑及墓前石刻全部砸碎用作盖房或造桥,五台坟地则变成了公墓地。

    1997年政府在五台坟第五台的位置修缮了范钦墓。后又逐渐把范钦墓地周边的其他坟墓迁出。

    我们打着伞,在墓前低回良久。有人在讲述宁波的书藏古今,有人作三躹躬,也有人在读右侧的一方小碑,上刻范钦的《自赞》:“尔负尔躯,尔率尔趍。肮脏宦海,隐约里闾。将为齗齗之厉,抑为嬽嬽之愚乎?古称身不满七尺而气夺万夫,陆沉人代而名与天壤俱,盖有志焉而未之获图也。吁!”

    而范钦应该徘徊在云端。五百年以来,他的气息应该散发在茅山的每一场雨里。在来访者不在场的更多的雨天,淅沥沥的雨将是空旷茅山的唯一声音。我在想,以后如果我去天一阁游览,我的脑海里必定会浮出茅山一角:那是沉寂在雨中的范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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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