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叫人想起井水想起扇子,我居然还忆起老家的火柜来。 东南风劲吹,潮汐有时平岸,有时不平岸。海空万里,日月明亮。这是海边人家享受的习以为常的风光。天热很风凉,天冷须用火柜御寒过冬。上代传下来的火柜(家乡喊火具),后人都照老样子新做。工序简单:用自种的树木做一张无脚的床,再用海涂泥烧成的砖块砌一口无顶盖的柜子。扛起木床,按在砖柜上,榫头拍进,便是一张火柜。 过了中秋,天气乍冷乍热,还是生热火柜稳当,一直要热到翌年的端午节。这历时大半年的取暖消费,其实一分钱也不费。一日三厨五顿烧下的柴火,直接倒进火柜,捂好冷灰,火柜板就暖烘烘了。这样的取暖床铺,再贫的家庭也做得起、用得起。所以我们这一带村村岙岙几乎每家有一两张火柜。有了火柜,风大、雪厚、冰冻三尺都不怕了。 天热了,扫净柜内冷灰,将柜板升高,与边沿持平,就是一张开阔平整的板床。这床板早已被坐火柜取暖的人蹭得滴滴滑,无须铺席子,人躺下去特别凉爽。咱们的火柜冬暖夏凉呢。 妈说,我两周岁断奶后就由祖母带着养在火柜里了。直到五岁的下半年我有了清晰的记忆力,结识了几个邻家小伙伴,想出去玩。路面冰雪开融,大人在我们鞋子外再套一双箬壳做的防湿鞋,减缓脚头慢慢走,一时三刻渗不进水汽。 我们手拉手,晃晃悠悠走到大溪坑边看风景。才望得对面山峰白雪皑皑的当儿,人就冷得站立不住了。回头看到晒场边有人家,先去火柜里暖暖手。进屋一看,只有一坛大灶和一张火柜。用手摸摸火柜的温度,吓了一大跳——柜里蒙头睡着个老太太。原来她没睡着,连声喊:阿囡冻煞啰,快来坐着;老话讲,冬冷勿算冷,春冷冻煞嗯(小牛)。 有天上午太阳好,我们拐进了祖堂边一条深深的屋弄。前面走着五六个姐姐,都手提一只好看的小兜。我们心照不宣,远远尾随。蹑手蹑脚刚跟进一座院子,一个阿嫂笑嘻嘻迎出来,招呼我们进屋。不知谁转身就逃,大伙就跟着逃出院子,站在路边大笑不止。后来问我祖母,方知姐姐们在那里用钩针学织饰巾,准备嫁妆。祖母警告道:以后别乱走,当心被人家当小贼骨头捉去。 一伙伴通了一条消息:她阿婶家没有小孩,却有两张火柜。阿婶邀请我们去吃中饭。那日上午天气晴好就出发了。阿婶家在一座碾子旁边,灶房间门开在路的转角处。正好碰着阿叔扛着渔网要下海。阿叔招呼道:我们的火柜装在灶房里,好比码头上开饭店,吃饭吃点心再方便没有了。快进去坐火柜吧。说着就走了。 阿婶问我们,喜欢去后房间坐新火柜,还是在这里坐旧的?我们脱鞋,跳上了旧火柜。旧火柜边沿很阔,色似铜茶壶,黄黑发亮。 “坐火柜”是句老话头,没听说有躺火柜的。白天坐着聊天,没铺垫被,随便丢只大枕头挨背,或者丢条老花棉被盖身。这样,爬上爬下最随意,脚不大干净也无妨。晚上睡觉,在柴火上盖一层厚厚冷灰,再镇一块砖头,使火柜保持微温,很快进入梦乡。 阿婶烤了“弹涂狗狼”(海涂捕来的一种小鱼,貌丑味美,宜闲吃或下酒),盛给我们一小盆。我们你看我、我看你,领会到应该慢慢地吃,不可饿鬼似地开大口。阿婶也把我们当作大姑娘了,聊起了家常:你们的阿叔做得辛苦,他喜欢交朋友,朋友也喜欢到这里来坐火柜聊天。年里厢冷冻冻天夜长,时常坐到深更半夜,他们自己下番薯汤果,有时炒年糕。我故意躲避着,我一露面,他们就不自由了。还是让他们自由自在地闲歇着吧。 上学后,我意识到火柜的外形太简陋,而且倒草灰、生柴火使房间清洁不起来。把它装在后房里、吃饭间、灶房间是对的;娶亲人家的新房中也绝不能让人见到火柜——火柜只有实用价值,难登大雅之堂。但新娘子往往衣着单薄,挨了冻就思念火柜了。可见火柜早已融入我们海边山乡人家的生活。 我是存心要与火柜厮守一生的。直到有一天,来了漂亮的空调器,冷暖干湿随心所欲,一机挂墙能用好几年。那么,咱们这款古老的火柜眠床,连同它的所有故事,都已成往事了。我老是记挂着,不知家乡还有人家在坐火柜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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