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姐不是我养娘的亲生女儿，谷姐的亲娘很早就去世了。我养娘作为后妈，含辛茹苦把谷姐养大，自己未曾生育，谷姐便成了她唯一的女儿。谷姐眼里，养娘胜过亲娘；养娘眼里，谷姐胜似亲生女儿。

    幼年时，我曾被寄养在她们家，谷姐要比我大十几岁。我四五岁开始，谷姐便牵着我在镇上各个角落晃悠。那时在我眼里，谷姐是个很大的人，到底有多大并不晓得。现在推算，那时她该是十六七岁，正值花季。但谷姐生活的年代，绝非今天这么多彩浪漫。

    谷姐的花季是不露声色的，无论她的衣着打扮、面部表情，还是言谈举止，一点儿都看不出青春的萌动，一点儿都没惊动任何人，哪怕是她身边的跟屁虫弟弟。只是那几年，谷姐特别喜欢带着我逛，逛过的地方我大多忘记了，唯独对镇上的打铁铺印象深刻。

    打铁铺坐落在庵弄街上，背靠剡江的堤坝，有朝南三间门面。店铺里杂乱肮脏，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整天不绝于耳。记得黑乎乎的店内，火炉有好几口，风箱有好几台，打铁墩有好多座，打铁的师傅和伙计有好多个，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各种形状的铁疙瘩。店铺内总是热火朝天，笨重的风箱发出低沉的喘息声；炉灶里的火苗在劲风的鼓荡下欢跳、升腾着；金属的打击声不停地震响，俨然富有节拍的奏乐。师傅和伙计们穿着沾满铁锈和油污的围裙，神情专注，汗流浃背，浑身散发出浓重的铁器味。那时，打铁铺负责锻打全镇所有的铁制农具，是生产队不可或缺的“后勤基地”。

    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与女人沾不上边，更何况是像谷姐那么纤弱清纯的姑娘。

    打铁铺的夜晚与白天是两个迥异的世界，白天这里喧嚣劲爆，夜晚却是宁静平和，连打铁的后生们也由邋遢变得干净体面，容光焕发，他们频繁而活跃地进出店铺小门，这让打铁铺的夜晚陡增一份神秘动人的氛围，居然把谷姐也吸引住了。

    打铁铺后生们的寝室在楼上，去楼上要穿过店铺间。因打铁铺从不开夜工，所以晚上店铺内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地上的堆物会让人跌跌撞撞，而后生们熟谙这场地，凭感觉在黑暗中穿行自如。这楼梯是木板做的，年份久了，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谷姐经常带我去打铁铺的楼上，那里有个叫魏根的瘦高个后生，估计是谷姐的目标人物。我不知道是魏根主动约会谷姐，还是谷姐主动找上门，抑或是彼此早已约定好的，毕竟魏根住集体宿舍，身边没有父母监督，而谷姐家里有父母在，行动不自由。那时候压根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微信，同一个镇上也不可能鸿雁往来。他们之间的联系，颇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

    按理，谷姐暗地里找男朋友，是很私密的事情，干嘛要带上我这个小包袱呢？许多年后，我猜测，谷姐带上还不懂事的我，可能是一种特殊的掩护，用来搪塞我的养娘；可能是一种外在的保护，让魏根碍于身边的小孩，不敢轻易欺侮自己；也可能是一种相互间的壮胆，用来对付穿越店铺间时的漆黑与恐惧。

    我们从楼梯上嘎吱嘎吱下来，谷姐紧紧攥着我的手，我牢牢贴着谷姐的身体。我们眼前是深邃的黑暗，仿佛是一堵厚实的铁墙，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阻挡我们前进。但有谷姐在，我啥都不怕，我们总是快速穿过铁匠间，合力甩掉身后的黑暗。奇怪的是，我们从没被里面的东西磕碰过，也没受到其他异物的惊吓。

    谷姐与魏根见面时，讲了些什么，我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也许关键时刻，他们把我支开了，也许我根本没在意他们所谈的内容。那个年代，男女青年能谈些什么呢，他们每天囿于小镇市井，见过的世面实在有限，文化生活极为枯寂，连看场电影都是稀罕事。

    有一次，我在魏根的寝室，听见谷姐一阵撒娇般的哭声，是不是谷姐被欺侮了，我立马从隔壁跑过去，举着小拳头，向高大的魏根示威。魏根在旁边看着我，哈哈哈大笑着，而谷姐显得若无其事，她脸上留着一片鲜艳的红晕，随后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以后几次，我又听见过谷姐这种奇怪的“哭声”，我每次跑过去，都于事无补。我对谷姐始终捏着一把汗，总觉得她一个弱小女子，怎么也斗不过人高马大的魏根，又恼恨自己还没长大，无力保护谷姐。

    魏根一次次“欺侮”谷姐，我开始讨厌起魏根来。与此同时，我也很纳闷，谷姐为何还要跟这种“坏人”打交道呢？

    我至今仍没弄明白，那时打铁店是否属于集体企业，如果算铁饭碗，做工的毕竟要比种地的吃香。更重要的是，打铁的男人有力量、有胆量，能吃苦。他们让女人觉得有安全感。

    谷姐八成是出于这种朴素想法，喜欢上魏根的。其实，魏根除了个子高，相貌算不上漂亮，走路摇晃，头顶还有点秃。

    谷姐在花季里，像山野里一枝含羞的花朵，默然盛开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谷姐的心事外人不知，连我的养娘也浑然不觉。我的养娘是个传统女性，恪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谷姐与魏根私订终身，她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八岁那年，我到了上学年龄，不得不离开养娘和谷姐。关于谷姐与魏根后续的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年，谷姐结婚了，新郎不是魏根，而是我养娘兄长的儿子，那年谷姐才二十岁。他们的婚姻虽然算不上近亲，但总归感觉有点怪异。

    我不知道谷姐后来是怎么处理与魏根的关系的。我想，谷姐永远不会告诉我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些幕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