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如果现在去吾乡新海塘,指不定会看到一块大岩石,无精打采地立在堤边。不明底细的人,可能会奇怪,建造得那么平整的海堤,怎么会突然嵌入一方不规则的岩石,难道是移来点缀景致?不像,此石很粗糙,面目峥嵘,仔细看,岩石的半截还埋在地下。而知道它的本地人,则往往会起一份敬畏之心。有人会特地来海塘看看它。 它叫黄牛礁。千百年以来,黄牛礁就长在这个地方,不曾有一点移动。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苍茫茫的海水,岸在很远处。直至二十年之前,黄牛礁仍然矗立于象山港的波涛之中,与海鸟、水族为伴。再大的潮水,也无法淹没它。礁边深海区千帆驶过。船老大惯看风浪,踏实于这个天然的航标。沈家门方向来的船只看到黄牛礁,就知将到鄞县境了。当海潮退去,整个黄牛礁露出来。有人考证,以黄牛礁为主体的这一大片礁石林,是四明山脉的延伸。 黄牛礁以形似黄牛而得名。民国《鄞县通志》说:黄牛礁北与穿鼻山相对,头东尾西,当地有“穿鼻穿黄牛”之谚。黄牛礁形成的民间故事版本颇多,我从小就听说。对于天天面对黄牛礁的沿海村落合岙、瞻岐、大嵩等地的居民而言,黄牛礁就是一个传奇,一个与生俱来的存在。在实际生活中,黄牛礁又成了人们征服的目标。礁虽突兀,生猛,但总有人冒险攀登到顶,快意俯视浩渺海域。礁顶疯长着野草,有野鸟蛋,积累的雨水,更多的是厚厚的鸟粪。然而有一位后生是不得已才爬上黄牛礁:网名叫云满衣的作者记述,他外公少年时赶海,涨潮太快来不及返回岸上,情急之下登上黄牛礁避险。家人迟迟不见孩子回来,预料出事了,整夜找寻,伤心欲绝。第二天潮退,少年郎却奇迹般返回家中。 黄牛礁石又是上好的石材,素有“见风软,遇火韧”的评价,当地的建筑大到庙宇,小至人家院子的石阶,甚至传说明代洪武年间建造大嵩城的石块都采自黄牛礁。但是大概从清代中期之后,黄牛礁停止了开凿。我理解为这是古人的自省:黄牛礁自古以来起着航标的作用,如果再开采下去,这个重要的标志将会失去。石料固然好,运石也方便,而万事总有取舍。于是似不约而同,黄牛礁上再也见不着采石人。 巨大的黄牛礁,得以继续孤竦出没苍波间。 在文化的意义上,黄牛礁无疑是本地名胜。明代海盐人彭长宜中进士前,游历东海普陀山,舟过象山港时写下以下诗句:“推篷正稳流,水天渺一望。瞥见黄牛礁,波文蹙万状。”描绘水天一色的航海途中,凸现的黄牛礁带给作者的视觉冲击。清代文学家姚燮写有五言诗《黄牛礁》。 1928年夏天,合岙卢家村的族长卢一舸,请来邻村杨霁园先生修订《泰丘乡卢氏族谱》。卢一舸与杨霁园系少年同窗,又同是前清秀才。因卢年长,杨尊称为卢兄或卢丈。在卢家盘桓期间,卢丈招待殷勤,与客人谈及合岙的小海鲜,蛏子种,及善种金柑的何家老伯。杨霁园提出欲一游早就听闻的黄牛礁,卢丈欣然遵命并当起了导游。 卢家村口即是象山港,村中有近一半人口在海涂讨生活。那天天气闷热,卢一舸带着杨霁园及杨的弟子朱芝篆、张君武,兴冲冲出发。到开阔的泥涂,人手一把推踢(行在泥上的小木舟),向远处的黄牛礁进发。不料行程尚未到一半,起风,大雨随之倾盆而至,一行人只得败兴而返。隔几天,卢一舸重新组队,参加者除了上次的几位,又增加来合岙探望霁园先生的朱骧、朱浩、李家芳。卢丈的独生子,时年12岁的卢静安也加入了瞻仰黄牛礁的队伍。他们有的用推踢,有的赤脚跋涉于泥涂中,终于顺利到达黄牛礁。他们眼中的黄牛礁,按朱骧的说法:礁石四壁如刀削,阴森动人,四周乱石逦迤起伏,吞吸潮汐,奇观也!大家围观一阵,杨霁园叫学生取出随带的笔墨,先命朱芝篆在礁东壁篆书八个大字:“黄牛如故,白龙来迟。”这是杨霁园集古人句,“黄牛如故”来自郦道元的《水经注》,“白龙来迟”来自李白《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引据贴切,对仗工整,又很好地表达了杨霁园的情绪:古老的黄牛礁依然这样生动!是我们来迟了。杨霁园亦挥笔大书“天巩”二字于北壁。巩,坚韧、牢固,在此引申为雄伟壮观之意。 事后杨霁园作《登黄牛礁》:“石丘太古抵瑶池,多少灵仙作水嬉。已被桑田来逼处,麻姑应悔种桃迟。”诗人在赞美黄牛礁的同时,还看到这样一个事实:礁离岸渐近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即便神仙也难以挽回。此中诗人的态度与其说担忧,还不如说是平静地作了一个预言。 老家的万亩围海工程始于2005年,自此海涂消失,黄牛礁果真在陆地了!曾经的海中王者,现在像个俘虏。80年之后,一个预言应验了。我好想穿越至1928年夏天,向杨霁园先生当面表达敬意,可我远没有修到杨先生那样明知世事多变而又能作如是观的境地。 看到波涛中的黄牛礁永远消失,我呆立于故乡的堤岸,长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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