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白莲不是花的名字,它是一个地名,确切地说,叫普陀区虾峙镇西白莲村,是东海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岛上住着我老家的亲戚——阿兰。 阿兰应该是我父亲的堂姐,姓邬,叫邬阿兰。说起来“邬”应该也是我的姓。祖父是六横岛人氏,有一年岛上瘟疫爆发,祖父逃难到外乡,入赘我祖母家,随了我祖母家的姓,而祖父的兄弟,就是阿兰的父亲,因疫而殁,阿兰的母亲带着她改嫁到西白莲。后来,阿兰嫁给了异父异母的兄弟,从此,一直生活在西白莲。 年轻时的阿兰非常能干,经常挑着箩筐担着鱼虾到各地贩卖,做事、说话也干脆利落,与被她称作“婶”的我的祖母投缘,所以若是到宁波这边的话,会经常顺道拐到我们家来。小时候,看到阿兰来了总会特别开心,因为她总会带好吃的鱼干、虾干给我们,还有听她操着浓重的“柴郭”地区口音与祖母聊家常,也会感觉异常新奇。 阿兰不会生育,领养过一个柴桥人的娃做儿子,儿子成年后继承了父业,岛上人家那时赖以生存的无非就是出海捕鱼这一行,有一年不慎遭遇风浪,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儿媳妇带着年幼的孙女改嫁了。阿兰是命中注定没有子嗣的。 我第一次去西白莲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随祖母一起去的。祖母那一年大概七十五六光景,身板还硬朗。去的时候应该是11月份,刚好是橘子成熟的季节,记得码头边上摆着黄澄澄的橘子和烤熟的老菱摊,祖母又停下来买了两大包,“带到岛上都是好东西,不怕多!”就这样,原本已经满负荷的祖孙俩又是肩背,又是手提,踏上了去西白莲走亲戚的旅程。 到西白莲的路途颇为复杂,先坐大巴到郭巨,郭巨车站到郭巨码头还有一段路,要搭机动三轮车,从郭巨码头乘到六横的车客渡,到六横岛以后,再搭车去大岙码头,然后再从大岙码头搭乘“湖泥轮”到西白莲。一路车船辗转,每个环节都顺利接驳的话,一般早上七点左右从家里出发,到下午一点多能到达西白莲。 西白莲这个汪洋中的小岛,与外界的联络主要靠“湖泥轮”。天气正常,没有大雾、大风、大浪的时候,“湖泥轮”按部就班每天早上从虾峙岛驶向六横岛,午后又从六横岛返回到虾峙岛,中途都会在西白莲停靠。 船还没靠岸,远远就看到了岸上的人群,有些当然是要搭船去虾峙岛的,但那只是少数,更多的是来码头上“领世面”、看新鲜的,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事物会从这班船上被带过来。码头像极了我们这边的村口,是信息的集散地。 那一班船,我跟祖母也在“新鲜事物”之列,毫无例外接受来自西白莲岛民的检阅。目光的咨询似乎还不过瘾,很快就有人开腔过问:“这是哪家的亲眷啊?”当得知是阿兰家的亲戚,马上有人接腔,对祖母说:“您就是几年前来过的阿兰的婶吧?”说话间,早有人高喊着去通报,“阿兰!阿兰!你家来亲眷了!” 手里的行李也很快被人帮忙搭手提走了。许多年后,我一直回味着在西白莲的礼遇,那是我在别的地方做客所没能体会到的。 阿兰的家在山的半坡,简陋的几间平房,前面依山势用石头驳了一块不大的平地作院子。从院子里探出头就能看到泥涂,看到时而清亮、时而浑黄的海。 这个岛是贫瘠的,石头多,泥土薄,也不能种什么东西。用水靠几口挖凿出来的井里的水。井不是很深,井口宽大,既蓄积山水,又接储天落水。岛上的水是金贵的,洗了脸的水也不舍得随意倒掉,用来浇种在屋后的几颗蔬菜或者再清洗别的什么。好在几口水井据说就算是天大旱,也从未干涸过。 阿兰用清一色的海鲜来招待我们,蟹、虾、鳗鱼、望潮,是跟岛上下海的船老大事先预约好,特意叫留的。桌上很少有蔬菜,那里的蔬菜是被当作葱蒜用来调味点缀的。但不要以为住在岛上就顿顿有新鲜的海鲜,我发现他们自己平时就吃一些储存已久、发了油的廉价的小鱼晒成的鱼干或是蛋白已经发黄变色的咸蛋。不是不想吃新鲜的,是购买不便利,是不舍得吃。失去儿子后,阿兰伤心过度,已落下眼疾,她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干练,再也不会“跑码头”了。 祖母陪着阿兰说话,任由我一个人在岛上闲逛。西白莲岛的四周没有沙滩,只有油黑的泥涂,滩涂上布满跳鱼和沙蟹、招潮蟹的洞穴,退潮的时候,还能看到慢慢游移的泥螺,以及伪装成螺类的寄居蟹。涨潮的时候,在码头边上垂放下一只竹篮子,只在篮子里放上一两条咸鱼,稍候片刻,提上篮子,总能捕捉到被咸鱼诱来的活蹦乱跳的虾。 西白莲岛是安静的,早些年岛上没有电,天黑以后就是一片死寂。后来岛上通了电,每户人家接了有线广播,中午和傍晚饭点的时候小广播会定时响起,播放一些小岛以外的信息。但他们一般只注意听最后时段播放的天气预报,气象直接影响着岛上居民的起居出行,能不能出海,宜不宜出门,得听了气象预报再作打算。 我跟祖母在阿兰家的几天,总有婆婆妈妈们来串门,有些算起来还是远房的亲戚,祖母拿出我们带过去的东西分给她们,那些在陆上很平常的物件或零食,经过一路车船颠簸,到了岛上身价不菲,从那些婆婆妈妈的眼神与语气中我领略到了它们的珍贵。 我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小岛,我学会了用咸鱼来诱捕大虾,习惯了枕着涛声安然入睡。午后,我也会去码头,看“湖泥轮”是否又带来了新的客人,看停靠的短暂间隙,码头上的人与船上的人打招呼,相互递烟,询问,交流。除了阿兰家纫被子用的是织网的尼龙线,躺着有点硌人,这个岛上的一切我都觉得挺好。 第二次去西白莲是2011年5月,母亲打来电话,说西白莲岛已经被一个船厂征用了,住在岛上的阿兰嬷嬷要举家搬迁,问我要不要一起再去一趟西白莲。这次不去,这个地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了,于是有了我再上西白莲的经历。 十多年后再次来到西白莲,这个小岛并没什么大变,只是码头好像宽敞了些,这次是轻轻松松地走上去的,我记得上一次由于船跟码头的落差大,我是被人硬生生拽上岸的。 阿兰老了,除了眼神不好、视力衰退得厉害,腿脚也不灵便了。这十多年里,她偶尔也来过宁波的大医院看眼疾,总会把我们家作为落脚点。祖母去世后,她但凡有事也总会跟我母亲联系、商量。但我在这十几年里似乎只跟她见过一次。 由于第二天就是要搬迁的日子,所以我跟父母放下行李就帮她将小件的东西打包,放进纸板箱,能拆的、能卸的都拆卸了,归类放置。 阿兰没有子女,属于“五保户”,村子里也专门派人来帮忙。第二天,装运的船一早就到了,等东西搬得差不多了,我们把阿兰也扶到船上。暂住房在虾峙岛,这个岛相对大一些,岛上的设施比较完善。有安置房,有拆迁费,阿兰以后的生活应该是无虞的了,但背井离乡,离开原本准备生活到老的西白莲,总还是不免伤感。 那天随船的还有其他几户人家,阿兰一直关照我们看管好那些老旧的家什,生怕损坏或是遗落。等我在拥挤的船上找地方坐定,回过头来时,西白莲已变得越来越小,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已瞬间远离得让人再也辨认不清它的模样。就这样匆匆离开了西白莲…… 以后,有人在我网上发的西白莲的图片后面留言:“我现在就在这个小岛,工程如火如荼,但静静地坐在海堤上,我还是感受到了‘坐看云起’‘水天一色’的意境!”“马上要去西白莲岛上工作了,现在叫亚泰船舶修造工程有限公司。上次已去过一次,很偏僻,岛上好像只有一家小卖店,已经没有居民了,厂里的职工就住在以前居民的房子里。”“如今上岛很方便,在鑫亚船厂搭接送工人的船,不要钱!” 我想象着那里矗立起来的钢架与水泥的建筑已延伸到滩涂以外,长长的引桥伸向大海。西白莲已没有了往日的宁静,此起彼伏的金属敲击声,切割机和打磨机斜飞出来的弧光伴随着刺耳噪音,盖过了曾经能清晰听到的海浪的声音和海鸟的鸣叫。这个岛屿似乎不是记忆中的西白莲了,它已经没有了我要的念想与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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