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母亲越发寂寞,幸好有报纸。 退休前,母亲是老师,从“代课”到“民办”再到“公办”,三十几年教龄,母亲从没放下过手中的书,教材、教参、教案、儿童读物……各种对教学有用的书在她手中轮换,有时在烟雾缭绕的灶头前,有时在匆忙的上班路上,有时在深夜月光下的缝补中……母亲一生努力,她的生活靠一本本书充盈起来,否则,早被逼仄和贫穷的日子湮没了——三年自然灾害中,同因困难被遣散的中专同学比,哪个像她靠着阅读好学,把自己从农田中拔了出来?后来工作稳定了,时间充裕了,日子好过了,也少看到母亲专注琐事打发时间。母亲是个爱阅读并能从中汲取力量的人。 父母在二十几年前退休时,手机还不普及,先生为他们订了报纸。清早锻炼回来,信箱中的报纸成了他俩必备的食粮。回家,父亲钻厨房洗洗切切,母亲一杯茶一副老花镜一份报纸。阳台上暖阳下,厨房里高压锅欢叫着,母亲仔细读着报纸,等我来,等哥哥敲门,一起对国家大事社会新闻街巷消息评头论足。看到教育教学专栏,母亲总以其中的优秀案例激发我,她那半挂着老花镜的严肃,是对我的勉励和促进…… 那段时光是母亲一生中,最自在释然的了,她带着努力奋斗后的满足,带着功成名就的自豪,把日子的忙碌和充实,交给了一双儿女。 每次读完,母亲罗列着一本本笔记本,这本摘养生,那本记国家政策,录教学动态的满了要换了……她端坐书桌前,翻到需要的那页,竖着夹起报纸,摊开摘记本,拿起笔,一笔一画工整抄录……书桌上,有厚厚一沓本子,分门别类端端正正。每次有大事,母亲捧出这些摘记说,妈留给你的,好好珍藏。 父亲嘀咕:一辈子不过节的,把报纸当宝贝,不如给姑娘多攒点钱。父亲文化程度不高,看见字就头痛,因为母亲,对家里每天出现的“知识分子”总怀有自觉自愿的尊敬。他每次负责把母亲看好的报纸恭恭敬敬叠起来,放在阳台触手可及的一角,高到屋顶。父亲很少看报,他要用到报纸了,往往在祭拜祖先时,在要包裹给子女的吃食时,给孙儿包书皮时……父亲常说:有字的纸头特别香。他给予我的,是对文字对报纸另一种别样的淳朴。 前几年,母亲的眼越发花了,可读报习惯没变。不能长时间摘抄,她学会了沿排版剪下贴到本子里,边角用孙儿的水彩笔,细致勾勒出花边,一沓沓堆在书桌上,想到了随手翻看……报纸,是母亲的报纸,它用纸质的柔和与纯良,固守着母亲对生活的坚持和热爱。 去看母亲,发现桌上有一叠晚报,沿中缝整版裁下的。我很久没去看母亲了,父亲猝然倒下,哥哥随之重病住院,家里的负担落在我身上。我深陷在工作的瓶颈中,也纠缠在俗世的琐碎里,一边还倔强地怀揣着文学梦,天天和文字做伴,偶尔投稿,以求得人生的一丝曙光。母亲从衣来伸手的安然中,被抛置到孤苦无援里,她学会了用快手、抖音打发时间,还牢牢保持着阅读的习惯,求得生活的眷顾和女儿的讯息。 我发在报纸的首篇文章是《艰难的菜蕻干》,写了父亲在监护室的处境。母亲看到,兴冲冲打电话给我,孤寂被骄傲冲淡,令人心酸。之后,母亲更关注报纸了,每天巴巴等邮递员,拿到报纸先看散文版,但凡有我的,必先打电话给我,接着逐字阅读,揣摩我生活中的努力和不易,然后匆匆去街上买几份,留着晚上散步时,送给姐妹们……她比我更清楚,一周中报纸的散文版在哪几天,怎样的文章才符合时效性和文学性,编辑大概多少天会发一次我的文章……有一回,编辑发文时限超出了母亲的预期,她坐立不安,怕电话微信说不清,独自乘车到我单位,问问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她帮忙,是不是太忙没时间写稿…… 阅读和报纸,不知不觉中成了忙碌的生活中,母女间最好的媒介。 惭愧,我从小骄傲自负不好学。今天看到的那一捧整版裁下的报纸,都是散文版面的,刊登了别人的文章,整整575张。母亲说:“你看看别人写了些啥,有什么地方比你好……”一生好强好学的母亲,八十高龄了,还不忘用阅读来点亮人生。那一捧报纸,是母亲失去父亲后的寂寞,是对我的关爱,是她面对生活的倔强,也是报纸和阅读给予一个个陌生、平凡的老人,一户户普通、认真的家庭的暖意。 想到茫茫人海中,总有人有事物静静陪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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