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溪入群山，有座荒山最是好玩。山中没有幽暗的丛林，只有半人高的灌木。有的叫得出名字——柴白浆、见秋如藤、黄泥朗、夜灯毛栗。一到冬天，它们花叶凋零，剩下密密的枝杆，几潮浓霜，就变成褐红色，成为厨房上好的烧柴。“斫冬柴”人纷纷上山，一批批灌木都被砍光了，不过明春准又是满山满坡的红花绿叶。大伙儿唤荒山为“柴山”。

    柴山朝西北向的高坡上，有几座祖墓。清明节到了，子孙都上山拜太公。酒馔摆开，炮仗鸣放。热闹了。

    墓旁不远有两垅番薯地。地的上侧角是两间小草屋，我们叫它“管番薯厂”，这是阿火与其堂弟祖传的产业。一家人在此可种番薯七千株。到了初冬，将收获的番薯刨丝晒成番薯干，一年的口粮无忧了。

    阿火这垄地的右边，依着一道崖头，崖下就是山与山的分界沟壑，叫作“深坑”。深坑自山顶至山脚，被两崖的草木覆盖得严严实实，只闻叮叮咚咚的流水声，见不着坑中到底是啥模样。阿火兄弟猜想，必定栖息着许许多多动物。于是到了番薯将要成熟，兄弟俩就得夜夜来小草屋值守，驱赶偷食的野兽。

    1939年夏，大自然给我们沿海一带乡村带来了灾难——一时三刻做起了大风水。海塘决堤，山洪暴发，村内村外一片汪洋！接着，旱灾来了。久不下雨，田地裂缝可掉进人去。晚稻等秋作、冬作都作废了。家家户户粮仓空空过了年。翌年即1940年，村人念念叨叨好几代的“民国廿九年大荒年”，就是这一年。

    这一年，阿火倒是勉勉强强种下了番薯。这个时候，真要感恩这道深坑了。冥冥之中，地下水脉滋润了番薯地，让它们稀疏缓慢地生长着。

    柴山又一番热闹开始了。挖草根的，掏葛藤根的，采竹米的。这些东西可以磨粉做饼当饭。阿火小小心心剪一把番薯叶子，清炒或者芡羹，美味胜过以往的菠菜羹。饥荒一下子改变了人的口味。

    某夜，忽闻后山几声虎啸，经山谷回音扩大，惊醒了睡梦中的许多人家。老辈人经常聊起虎的故事。很久以前也是荒年，一只大老虎伏在山中，我们一位太太公丧生虎口。这次虎又来了，居然直逼我们屋后的山头，就差没跳进院子来。

    当时各村都有几位爱好打猎的农夫。大家根据虎印、虎便，追寻虎的行踪。它是昼伏夜行，神出鬼没。耗了数天，无果。

    十月半开始，阿火兄弟全面收掏番薯，夜晚上山管番薯的时间也较往常提前，往往到小草屋时还有暖暖的一抹夕照。带去的家犬非常乖巧。那晚，主人在屋里床上歇着，两只狗狗各自去地头地角巡视。

    深山无黄昏，收去夕阳就是暮色四合。突然狗狗无声地赶到屋内咬住主人衣角，欲钻进床底下躲藏。阿火大惊！马上想到：有虎！？历来传说，本地犬闻到虎的气息就会恐惧发抖。阿火轻轻关好门，站在屋中又飞快想起几句老话：人不晓得命薄，老虎不晓得壁薄。那么，它一定会把这草屋看成铜墙铁壁了，或者是一座坟墓吧。

    四壁有四个窥视孔。先看看阿弟屋前情况，哦，没人也没狗，他的狗也报了讯，人与狗都躲进了屋子。再从这面墙孔看一下——妈呀！阿火差点喊出声。就在墙外，一只斑斓大虎，头朝前方番薯地，屁股依在草屋边的岩石旁。阿火一阵恐惧，冷汗直淋，手脚开始打颤。心里问，这下咋办？

    彼此都沉默着。这就对了，看来这家伙真的是把小草屋当成坟墓了。也许它压根没想到，屋内有人有狗。它是准备叼小兽充饥的。它一动不动凝视前方。阿火想：我只要也保持肃静，它就发觉不了。

    “呯嘭——呯嘭——”两声大炮仗响彻天空。弟弟也从墙孔里望见这边的虎了。两间草屋相距不到百步。他放炮仗向村里求救了。再看一下，虎已不在。四壁孔里都看过，不见了。但阿火仍不敢发出响动。倒是狗狗爬出床底向主人摇尾报平安。看来，虎确是离开了。

    先让狗狗出屋探虚实，狗高兴地狂吠一阵子，又跑去田间巡视一番。阿火还不放心，不敢出屋。

    山下来了许多人，鸣炮仗，呼喊吆喝。邻村的猎人都赶来了。十几只猎狗（都是家养土犬）非常勇猛，上蹿下跳，摇头摆尾，叫声响彻山野。阿火兄弟趁机汇合到人群中。此时，村里两位老人站上高墩招呼大家：不必追了，货佬早已过岗了！若是近地还伏着虎，这些狗就不会如此放松。大家散了吧，时已半夜了，回家休息去。

    虽然没有生擒或捕杀这只猛虎，但经这一吓，倒是好几年虎讯杳然。直到1946年，村人又听到关于虎的传说：大岭墩有溃军遗落的一匹战马，成了无人管的野马，被老虎吞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