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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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1月1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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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童上城记

    

    

    

    

    家里珍藏着一张“半家福”,时隔半个多世纪,我仍清晰地记得拍摄日期为1968年8月23日。

    头日傍晚,得悉外甥小南患急性黄疸肝炎。前天,姐夫无奈贱卖上海牌手表,借辆板车,当夜拉儿子上宁波传染病医院。

    父母闻讯焦急万分,决定明早进城探望。我和七妹恳求跟随,父母商定,见见宁波世面也是可以。我俩欣喜若狂……

    翌日小暑,当夜闷热。在外纳凉的我被妈妈唤回,说是明早要出远门,赶紧睡觉,养精蓄锐。我通宵寝不安席,生怕他们将我撇下悄悄去了宁波。宁波,是我朝思暮想的圣地,我与小伙伴曾多次争论:宁波大还是凤岙公社大?宁波热闹还是凤岙集市热闹?

    忽醒忽睡,终于公鸡打鸣,东方发白。爸爸命令起床,我迅速漱口、洗脸,吃早餐。妈妈给我们穿出门衣裳。七妹一件圆领衫,是妈妈连夜用自己的旧衣改制的,比较合身。而给我穿的是哥哥旧衬衫,又长又大。我当场剥下,表示无声抗议。爸爸不高兴了,和妈妈异口同声:“难道赤膊上城?”我说:“对!赤膊光荣!”爸说:“胡言乱语,什么意思?”于是,我道出原委:前几天,小伙伴约我去“周莲塘大屋”乘凉。上级“政工组”领导正在给贫下中农上课,我们见状撤退。只听见领导大声呼叫:别走!你们是无产阶级接班人,听听我上“斗私批修”课也很有必要。譬如说,你们想吃好、穿好就是修正主义思想。看你们个个赤着膊,说明家庭贫困,根正苗红,像革命接班人。牢记我的话:越穷越光荣!赤膊更光荣!

    爸爸听后只是苦笑,轻轻道:“什么逻辑?”我扭头要去车站,被妈妈一把拖住:“我看侬上身已经‘光荣’了,两只脚就甭‘光荣’了。今天气温高、马路烫,赤脚要烫起泡。”给我穿上一双前年买的塑料凉鞋,虽然脚趾露出外面,勉强也可将就。

    车站里,等候头班车的乘客熙熙攘攘。许久,车终于来了,大家蜂拥而上。我这个赤膊人,光溜溜像条泥鳅,钻进车内为妈妈抢到一个座位。爸爸调侃说:“介话来,赤膊也有优越性。”拥挤中,汽车开动,我兴高采烈地欢呼。但每到一站,人下去又上来,嘈嘈杂杂相当难受。尤其汽车转弯道,感觉头晕目眩。七妹晕得几次想吐,我俩渐渐变得郁郁不乐,没精打采。一小时后,汽车西站到了!一下车,高音喇叭传来革命歌曲,惊天动地的乐曲使我热血沸腾。

    大街上,凡木结构门面大都漆得红彤彤,一律书写着金黄色的毛主席语录。此时,三辆军车徐徐开来。车上满载红卫兵小将,个个戴军帽、着军装、系皮带、佩袖章、挂像章、捧语录本,不断振臂高呼口号。七妹天真地问我:小哥,今天宁波是市日吗?

    我俩开心得手舞足蹈,而爹娘担忧小南病情闷闷不乐。行过一段路,有个“为工农兵服务”岗。爸爸上前问路:“同志,传染病院往啥方向?”值班女同志从岗内出来热情指点:“过西门口板桥,往左拐沿着北斗河,见到第二医院再问一下。”

    走着说着,“第二医院”映入眼帘。迎面过来一位戴眼镜、白衬衫左边挂黑袖章的儒雅男士。爸爸问他:“传染病院往哪里走?”他不假思索:“跟我来吧。”转身回去,穿马路、过电厂,到了医院门口:“到了。”我们还未道谢,他已悄悄离去。

    门卫里出来一个嘴叼香烟,袖套标着“纠察队”三字的人:“你们跟他认识?”“不认识,他是带路的。”“一路上他放了些什么毒?”爸爸说:“没有语言交流。”那个人说:“那还行。同志们,我们千万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这家伙是走资派,刚刚从‘牛棚’出来。”我好奇地问:“你们医院也养牛吗?”“不!我们的牛棚是关隔离审查的牛鬼蛇神。”我似懂非懂:“他挣断牛绳逃出去吗?”“不!他老婆是‘臭老九’,被斗争后不思悔改,想自绝于人民,正在二院抢救,他请假出去的。”我们不知所云,只能“嗯、嗯”应付。他也不得不转移话题:“你们参加什么造反派,‘工联总’还是‘宁联总’?”爸爸说:“阿拉乡下人什么也没有参加。”他用鄙视口吻说:“唉!都像你们这么低的觉悟,谁来保卫我们无产阶级司令部?”妈妈见这没完没了不是办法,开口说:“阿拉从凤岙赶来看外孙,请领导提供一点方便。”那人听见“领导”二字,顿时眉开眼笑:“好说,好说。先登个记,证明拿出来。”妈妈央求:“乡下人不懂规矩,没开证明来,请领导照顾。”听到又一声“领导”,他哑然失笑:“没问题,一看赤膊小孩就证明你的出身不是地主富农,而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进去吧!”又补充道:“如果有人阻拦,就说是我张队长批准的!”

    鉴于小南转危为安,父母喜上眉梢。爸爸宣布乘3路公交车去最繁华的东门口,我们拍手称好。乘了七八站后到了。哇!房屋比凤岙、横街高大,最高的竟有三四层楼。来来往往的人大多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看得我目不转睛。但是注目我的人也很多,因为我赤膊啊。哈哈,我真光荣啊!

    爸爸指点道:这就是东福园饭店,进去吃饭。进了店,一楼人头济济;上得二楼,更是座无虚席,而且高档、昂贵。重返一楼,终于等到别人吃完,我们才入座。爸爸花一斤粮票、五角钞票买来四碗米粥、六个猪肉包子,我和七妹各吃两只。离开饭店,仍久久回味着肉包的滋味……

    东福园旁边有家第二百货商店,妈妈指挥若定,叫我们走进“针织部”。请服务员拿出一件“海魂衫”,我穿上果然合身。付了1.89元钞票、6寸布票,从此归我。妈妈叮嘱:别弄脏,这就是你后天念书去的“开学衣”。穿上海军衫,走在大街上,喜形于色,可是王七妹怒形于色。妈妈安慰她:等你上学时,买一件大红色的,比他更好看。王七妹这才“雨过天晴”。

    有句老话:“乡下人走趟街,嘴巴讲嘞歪。”我不仅讲,而且还要问。路经一家玻璃橱窗展着很多大小照片的店,问:“是什么店?”爸爸告诉我:“是绿宝照相店。”我特好奇:“怎么也叫六宝?”妈妈随后说“你是四五六的六,这是红红绿绿的绿。”说话间,服务员招呼我们进内参观,陈列的相片美不胜收,他们还循循诱导:“小朋友,拍一张吧?”我明推暗就:“我没主意,要问爸爸妈妈。”舐犊情深,父母欣然应允。但爸爸说:“剩余钞票不多,若拍了照,回去车钿不够。”我与七妹不谋而合:“只要给阿拉拍照,宁愿走着回去。”

    摄影师领我们走进摄影间,建议拍张四人合照:妈妈坐中间,我与七妹站两旁,爸爸立后面。开拍之前,要求我们每人手捧一本“毛主席语录”。

    走完东方红大街,路过西门板桥,抵达西郊航船埠头。返回凤岙的客船早已开走,唯独供销社的运输船正在解缆,撑船人是爸爸同事,我们搭上了顺风船。乡下人习惯乘船,河风拂面,阵阵惬意,我脑子中一直谋划着:今日的所见所闻明日如何向小伙伴“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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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