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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戏班子庆寿、送蟠桃。照旧俗,清明节当天,村民们拜完太公后,戏班子会登台向老太公献桃“庆寿”,为了讨个彩头,村民们事后都会备好红包,争接蟠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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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绍剧《风波亭》手抄本,至今已有五六十年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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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徐家剧团的戏箱,上方为演员所戴的胡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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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手绣大红龙蟒袍。“五蟒五靠”是一个绍剧团最基础的行头。红色为“上五色”,演皇帝时,如果没有明黄、杏黄蟒袍,可以用红色蟒袍代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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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将军盔甲,在绍剧中称为“靠”,多用于武生戏。 |
(1) 新中国成立后,宁海本土剧团的再一次兴起,始于上世纪六十年代。 1961年起,随着“三年自然灾害”渐渐远去,农村温饱问题得到解决,大家开始向往精神层面的东西。此时,平调、越剧、绍剧等地方剧团陆续在宁海大地冒头,到1962年左右,几乎三四个生产大队就拥有一个戏班子。每年正月、清明、七月半,戏班子就成了热门货,往往要提早一个多月才能预约到。若能顺利“抢”到剧团,大队干部讲起话来也要比平时洪亮,全村男女老少更是开心得不得了,早早就把排凳搬到大会堂、祠堂占位置,还邀请周边村子的亲眷过来相戏。几日后,相戏的相戏,摆摊的摆摊,送接力(宁海话:点心)的送接力,吃瓜子的吃瓜子,好不热闹。 在西溪公社(当地俗称西溪岙,原西溪乡,位于现在的宁海县黄坛镇西部;2003年西溪水库开工,当地居民迁移到宁海各地,西溪六村淹没于库底),笔者所在的徐家生产大队是个大地方,但遗憾的是,直到1962年,大队还没有自己的剧团,逢年过节要请戏班子过来唱戏。隔壁的一个大队,规模比我们小了好几倍,但已经在正儿八经地学戏了。更气人的是,那段时间,他们一见到我们大队的社员,就会起哄:你们大队如果会做戏,除非猪娘(母猪)会耕地。 在农村,面子大如山。当面被人挑衅,凡是有点自尊心的人,心里都不好受。村里人暗暗较劲:我们介大的地方,绝对不能让别的大队比下去,我们也要学戏! 想想容易,真正要落到实处却很难。行头、人员、请先生……每桩每件都是必须要面对的现实,而这一切归根到底,就是钱。钱从哪里来? 西溪岙毗邻天台山脉,群山巍巍,遍地竹林,绝大多数村民靠编竹制品、做纸、烧炭等营生,解决温饱问题。大队干部、社员商量了一番,最后出来个方案:卖青柴筹钱。那时节,电气、煤气还没有普及,城乡烧饭、取暖用的都是柴火,我们这边山高柴密,经常有外乡人拉着手拉车过来收柴,在山上斫一天的柴,能换取好几天的生活费。说干就干,第二天,男女老少全部拎着柴刀上山斫青柴,再担下山,统一卖出去。就这样,攒起来的钱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多,一个月后,终于可以买做戏行头了。 今年80多岁的徐春(化名)老人,正是当年斫柴队伍中的一员,他回忆:那时候,大家的劲头特别足,有些人斫柴斫到半夜,还不愿回家歇着。 一开始,钱并不多,只买了最基础的行头;随后一边演,一边攒钱,攒到一定数额,再去添置新行头。没过几年,五六个衣箱里摆满了簇新的冠帽盔巾、蟒靠褶帔。 当时宁海境内,越剧、平调和绍剧三分天下,以各自的柔美、清越和粗犷吸引着老百姓,各剧团的规模、影响力也不相上下。乡亲们在三大剧种之间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选择了绍剧。在很多老人心里,自己的根在绍兴新昌,以往村里要做戏,十有八九会派人去新昌请当地的绍剧团。所以这次要组建剧团,自然非绍剧莫属;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绍剧上手简单,唱起来高亢激越,演起来豪放洒脱,像《三打白骨精》《罗家将》《龙虎斗》之类的剧目,既闹热又解闷,特别讨人喜欢。 (2) 1962年开年,“招演员”的公告贴在大队办公室外面,引来很多人驻足。谁都知道,学戏苦,并且按规定,做戏的同时,大队里的活一件也不能落下。干部们一开始还担心没人肯学,谁知公告一贴出去,报名的人如潮水般涌来,把办公室挤了个水泄不通。上到五六十岁老汉,下到十二三岁读书学生,都有。 按照人活络、肯吃苦的原则,干部们最后挑出35个学员。这35人,涵盖了老中青三代,并且高矮胖瘦各不同,稳重活泼均有之,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不怕苦。大队干部拿着名单,按各人特点及爱好,一一分配角色,有扮生旦净末丑的,有拉胡琴吹喇叭敲锣打鼓的。虽非专业剧团,但这规模与十几个人的“的笃班”比起来,也算是蛮大的了。 学戏,必须要请先生。请先生,也要靠缘分。徐春记得他去西宁坑看过戏,当时就感觉:这戏做得真好,教戏的人水平真高。大队剧团成立后,他第一时间就去西宁坑打听,最后七托八转,终于在一个田畈头的茅屋里寻到了一位先生,随后由大队干部出面正式邀请。 与越剧的儿女情长不同,绍剧多为感情奔放、斗争激烈的历史剧,如包公戏、罗家将、岳家将,以及孙悟空等,在锣鼓钹笛的衬托下,特扣人心弦。当时,绍剧传统剧目有300多种,每个先生各有自己的拿手剧目,手抄的剧本高高供在堂屋上,等着学戏的人上门。 一般来说,先生一个月教一本戏。学戏时,先生拿着剧本,学员人手一本簿子,团团围坐在先生旁边,谁要学哪个角色,就提前做好记号,先生一喊:包文正上嘞!演包公的学员就上去学,先生唱一句,“包文正”跟着唱,再提笔在簿子上抄一句。 对年轻人来说,最难的是学曲,唱词里没有谱,要怎么唱,做什么动作,只能靠死记硬背。徐友(化名)还记得1962年的腊月,他清早四五点钟就醒来,身体缩在被窝里,簿子摊在床上,读两行,自己再闭上眼睛唱两句。幸亏年轻、悟性好,没多久,就唱得像模像样了。 打脸(即画脸谱)也是先生教的。他一边打,一边告诉学员,哪里画红的,哪里画黑的,多听几次,大家就记牢了。脸打得好,也能成为亮点,当时我们剧团的“包公脸”,是县内外出了名的,就连新昌的戏班到宁海,也邀请我们剧团的过去画脸。 戏有文武场,作为合格的演员,不仅要能唱善念,还要能做会打,尤其是俗称“大斗小翻”的翻筋斗,最考验演员功底,也最吸引老百姓眼球。往往是这边在台上跌扑翻滚,那边台下喝彩声连连,把整场戏推向了高潮。 剧团曾先后请过好几位武场师傅。有一次,大队干部听说越溪南庄有个先生从小练武,无论哪个武将的动作,他都会。得知情况后,大队连夜派出一辆拖拉机,把这位师傅请到西溪岙;还有一位是做洋糕的,很有一些拳脚功夫,最后也成为我们剧团的师傅,大家都叫他:洋糕师傅。 (3) 宁海辖区虽然不到2000平方公里,但东南西北吃食各异,这一点,“串百家门、吃百家饭、宿百家床”的做戏人最有体会。 1963年起,我们大队的剧团正式对外演出。演员们坐着拖拉机、客车,挑着戏箱,奔赴全县各公社、大队。 去外面做戏,首先要解决的是住和食。每到一个大队,对方都会把演员们安排好,住在谁家、接力(点心)在哪里吃,很早就确定好了。大家吃的接力,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当地的特色,如西店、梅林等北路角,是米豆腐——用米做成的豆腐,切成四四方方,滚水落锅当夜接力;长街力洋是面干、米饭、年糕,还有小海鲜;桑洲、双峰等山上角,是坠面、虾皮粥、麦虾汤等。晚上10点左右,热烫烫的接力端了上来,吃了接力后,整个人暖了起来,戏也能做得长一点。 对主人家来说,能替集体招待客人是桩幸事,彰显了自家的地位,所以凡是接到接待任务的人家,都是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了。 重头戏一般放在晚上,做戏人吃完晚饭,锣鼓就开始敲起来了,7点半开始上台,往往要做到凌晨一两点钟。别说,做戏还真是个体力活,接连五六个钟头演下来,人都累垮了。尤其是等在台下的演员,又冷又累,巴望着快点轮到自己上台,因为一登台,精神来了,力气也有了。 农村生活苦,劳作之余,大家特别向往有“甜味”的东西,尤其是戏剧,这也决定了《龙虎斗》《斩美案》《三打白骨精》《狸猫换太子》等“好人最终得好报”“秉公办案”的剧目,在农村的戏台上经久不衰。而像《风波亭》这样的悲剧,就很不讨喜,好几次散场后,演金兀术、秦桧的演员都要被观众追着骂,据说其他地方有个戏团,演到秦桧谋害岳飞时,有观众爬上舞台,一扁担把“秦桧”给戳成重伤。吃力不讨好,再加上金兀术的鱼肚脸又特别难画,久而久之,《风波亭》就成了断头戏,再也没剧团敢演了。 无论农村还是城区,做戏都是免费开放的,这就给了公众观摩的机会。一到春节这样的做戏高峰期,各个大队的干部事先就准备好了,四处走动,对每个戏班的行头、唱腔、动作进行比较,做得好的戏班,往往会成为所有大队的抢手货。徐家大队剧团虽然成立时间短,但因为演员天赋好、肯吃苦,慢慢就唱出了名气,尤其是徐友的包公、徐达(化名)的大花脸,在全县都排得上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演员们有一百来天在外面。每年临近春节、清明,行程早早就排好了,今天去这个村,明天去那个村,最多的时候,同时有三四个村过来邀请。《姊妹怨仇》《斩经堂》《江山情》一堂堂戏做下来,台下看戏的人山人海。 徐春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当时已经跟某个大队说好,去他们那里演出。那天,大家坐着客车,载着戏箱出发了,谁知到了半路,一大帮子人堵在路中央。车子一停下,那帮人就冲了上来,搬戏箱的搬戏箱,拉演员的拉演员。最后一问,原来是之前没预订到的村庄,过来抢戏班了。 做戏,常年出门,照顾不了家里,同时又没工资,剧团赚的钱一律上缴大队,顶多就是可以抵工分。做完戏回到家,要跟其他社员一起上山下田。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乡亲们却从未想过放弃,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老一辈做戏人逐渐告别舞台,又一批年轻人开始学戏,上台亮相。一茬接一茬的农村做戏人,不怕苦不怕累,演绎着不同的角色,也丰富着群众的精神生活。若要问,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坚持,很多演员的回答很简单——戏做得好,外乡人就会夸我们剧团演得好。集体有名气,就是对我们最好的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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