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截路,也带给一地人一段前程。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穿越家乡的座座山峰与道道海港,说纵深感是浅了,直觉走在了它的骨子里、血脉里。 万象山海、千年渔乡……十分海鲜、一曲渔光,象山用来概括当地人文地理的首发词“万”字当头,契合随时负山面海的心境——豪迈而复杂。 同样复杂的2021年,临年尾,建造了数年之久的石浦港区沈海高速连接线新桥至石浦段正式通车,这意味着:从宁波市区到石浦镇全程高速,车程从过去的两小时缩短至一小时。 很多年了,高度相似的句式屡现各地,包括象山,反复展示时空折叠之下的神奇。将之一帧帧续接,时间的镜头前推,这个拥有六百余个岛礁的东南沿海县就一步步由远及近,面目清新刚烈犹如刚出水的生猛海鲜。 与万象山海不同的是,作为当地人,算上以前,我想到遍数最多的词仍是天涯海角。是镜头一次次的闪回,使其一步步退回烟波渺茫处。 受众深度细分的时代,某种事物的露面还能引起人集体围观一致首肯的,路仍算一种。至少在我这里,路紧贴山海之词而至。它不仅向着前方,还向着四面八方,直到有一天,端点触及我的门前。当然,凡经过象山的路必含穿山过海的诸多隧道与桥梁——甚至河流都是从前的海港。 用“尽早经过”来表达对新路的敬意。海滨冬日,晴冷,一家人趁周日舍弃沿海南线公路,特意从东到西横穿大半个县城,经过史家山隧道,从墙头镇进入高速。这些天,同步思考与行动的当地人可能从新桥、茅洋、定塘、黄避岙等乡镇街道进入。算起来,同一条高速公路支线在象山留下六个通道,仿佛同时打开的六道门,比起其他县域十分罕见。想必是地理特殊所致:象山呈条状外挂于东海之滨,岸线曲折,平面上又山一程水一程,以致各乡镇街道隔山又隔海。 内心再次为路所搅动并当场记录在案的并非我。连续几天,此路立于信息交换要冲,很难无视而过。留意到其中有个叫佩珍的,这些年驾车如流云往来于宁波与象山。作为正宗石浦人,高速开通的当天,她在朋友圈发布如下: 16岁那年,开启了老家石浦到县城一中一年两次的旅程。那时候,大巴车翻山过岭需要2小时40分钟才能到达。第一个中秋节,看着近路都回家了变得空荡荡的宿舍,躺在老象中旧瓦屋顶下的高铺上,流下了思乡的眼泪。那时候县城到宁波要4小时,到杭州要8小时。今天从零点开始,宁波到我家乡就只要一个小时了。很庆幸,40年时光,看华夏巨变,我们真是最有存在感和升级感的一代,也应该是最懂得珍惜的一代。 这段随手记里,时间精确到分,场景被泪水打湿。这种经历与感受日常又经典,带着熟悉的配方:原地翻转——由感伤无助到欣喜莫名。 从进入象山的象山港大桥算起,由北向南纵贯县域的高速公路从象山港经过西沪港、蟹钳港、大塘港流域直至石浦港。 听上去,似乎海水正通过大地上的裂口深深侵入,事实上却是人对当年大海的保留。此刻,一路桥隧所形成的完整空中走廊里,我得以俯视过去的大海——眼下的片片海塘沃野,直观地感知一座座山峰曾经以何种布局浮现在海面。它们之间潮流奔涌。 现在奔涌的只有风与车流以及想象。 粗略计算,境内50多公里,桥隧不下20处,接近全段,长者有名,短者无名。穿过其中的大狮子与五狮山隧道,我想起了原始密林;钻进坐地山隧道,莫名就跳到《西游记》。黄埠大桥以村庄来命名,这个从前的渔村后来的山村是我小脚外婆的家,她作古多年,那时代的老建筑留存至今。有座大桥干脆以影视城来命名,是能在车里看见象山影视城,一片形制完全不类周边村落的建筑物:战国城、宋城、唐城……使古代平白崛起。 这是一个更远的远方,拟古布局与人物,重构了历史现场。 影视城落在小灵岩之下的一片海塘平原,四周依然是本土和当下面貌:小灵岩山,黄公岙村,荷花塘,小河蜿蜒,占大头的是绵延这一带的蔬菜基地。 与之对比感强烈的却属山上的玻璃栈道——悬挂高空,透明无物,超现实。 未来最远。 每从隧道钻出,已是另一村落,另一片田野、水面——实际上大同小异。村庄一簇簇的在山脚、海岸或平野正中闪闪发光,光亮来自楼顶的各色彩瓦,还有大片粉墙。冬天没能使它们黯淡。应当枯黄的原野,蓬松着大量的果蔬大棚,仿佛人们给大地穿上了银白保暖服,也闪闪发光。红美人柑橘的季节仍未过去、草莓季正在展开,甜美被保留在其中,等待春天揭开它们,大地重现锦绣。而水面只见银光,无论是水库、河道、港湾。水寒鱼肥。近旁闪过的山色苍劲,松树、冬青、香樟、毛竹一身老绿,银杏、泡桐、乌桕、朴树露出了干净利落的细枝条组合出冬阳下的团团烟云。 一路高举高打,略过所有的海塘地,也就抹去了仅有的起伏。 能回望到的时光都不遥远。逆流而上,从新鲜出笼的这条细枝末节到沈海高速,中国北南方向主干线,初建于上世纪80年代。得益于其坚持不懈,庞大与经久不衰的存在终于到来。路上,看到了甬莞二字,代表着从宁波到东莞,沈海高速的西并行线之一。排序一下,我脚下的这条是支线的支线。 仿佛在内室与异地之名相遇,遥远感一下子扑过来,怀里就被塞了一把远方,距离错位,一切又近又远。 在此之前,只在异乡偶尔看见“象山”二字,显示返乡在望。显然,我更愿意在家乡见识远方:地名、人物、风景与味道……至于面前,金沙滩、青山、大地上的所有果实、海水里的小鲜,还有好奇之心,同样会滚动在这条路上。 沿着它,继续从致密和空虚中无缝穿过,只有眼睛体会到从桥梁到隧道反复的明暗切换,还有心思沿着路前路后无限度量:奔涌的热度与盎然的生长节律正源源不断传送,仿佛拉着它的衣襟贴近了大时代本身,证实不只是高度、深度、宽度,仅仅长度也足够人沉淀出自信与耐心。 高速南端出口已是石浦港北岸,从中国水产城望向对岸——南岸是鹤浦,同样含水量很高的地名,是我的老家。 一截这样的路,放在全局的成就感极其微小吧?但我曾经说过,这里每一条路的前头都有无数沉没,以致在不远的族谱里,人们往往翻得到沉没于汪洋的祖先。 被时空阻隔,有时意味着时空的直接沉没。一截路伸过来,终结了历史,不论其长短,都具备到位的喜庆感,极其个性化而深切持久。 石浦港南北岸现今通过汽车轮渡连接,虚拟的行程里,横渡这条海峡的路直白表现为一条虚线。如果让我想念的人到达那里,还得漂洋过海一小段。延时是肯定的,不确定性也是有的——大风刮起时,进入汽渡的路口还会挂起“断”字。很决绝——不用惯常的“停”字。 还差更小的一截。天涯海角这个陈词滥调仍逗留于我的辞典,同时注意到本埠新闻里有人在提海底隧道,铁路则有了确切的消息——都是当地新的交通热词。 象山有敬客的传统,不排除从前每一次相见都是侥幸越过千山万水的结果,甚为感激。至此,每一次庆祝属于不断提醒,生活在万象山海之处,想的东西得特别长久实在:路,还是路,盯住路。事实如此,无论哪个层面,路都是最紧要最昂贵的。 风切着车身呼啸,我决定戴上帽子,摁下车窗。放它进来的同时,想到风走过世上最远的路,人做过世上最美的梦。你是谁最远的行人?谁又为你带来最远的那个行人?确认不是风,而是路,一条实实在在铺过高山、铺过大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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