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强 读余志刚新著《陌生的孔子》需要正襟危坐。他写孔子、韩愈、朱熹、赵孟頫、李贽、金圣叹、李叔同……并不是给这些人立传,而是取了一个冷僻的视角,画了一幅幅俏皮的小像。你看到那个人在水边、在林下、在堂前,穿衣吃饭耍脾气,与印象中的样子大不一样——不由得精神大振,脊背绷直,意识到这些文字绝不能粗粗浏览、一目带过。 作者的书写看似密不透风、插针不进,却始终洒脱天真、自由散漫,间或插科打诨、戏谑逗笑,好像湖中心荡出的水波。他在写法上根本没有套路与架势,千古文人都活动在他做下的“局”里。 他请来的这些人,是我们经验之外的陌生人。换句话说,孔子、韩愈、海瑞等都是我们熟悉的逝者(也是圣人、贤人),而作者呈现的是活态的普通人。把古人写活要本事,也要胆识;把古贤人当作活着的普通人来写,写他们的襟怀、心性、情致,也写他们须发中藏着的虱子、喷嚏时飞出的沫子,使冷冰冰的历史有了人性的温度,让古画里的白山黑水升起了袅袅的烟火。 涉笔“孔子诛少正卯”——这桩历史上悬而未决的学案,作者看到的是几千年来中国士人的通病,为了光洁的脸面与“羽毛”,彼此不惜斗得遍体鳞伤。透过庄子的文字,作者看到的并非玄学精义,而是一种把小日子过得舒畅暖和的朴素愿望。一代文宗韩昌黎修辞明道,但他的膝盖骨也非铜铸铁浇;他养浩然之气,主张“气盛言宜”,但也有一身戾气、煞气、坏脾气。不给文化人留情面,就像金圣叹批才子书,是基于意识形态的文化批判,也传达了余志刚作为薪火传递者的文化自省和自警。 《陌生的孔子》类似于将栗子、砂糖、铁砂放在一个大铁锅里翻炒,里面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随着火候慢慢地起来,渐渐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气,这是文章的味道,也是书卷的味道。这样去写历史散文,特别废笔头,也废脑子。手头拥有丰富的史料,落笔又见新意见逻辑见景深,才把文章做成了一座姿态奇巧的“假山”。有艺术的形,再赋予它内在的意、轻谑的趣,于是历史的烟幕里走出来一个个鲜活的人。重意趣而轻义理,是本书的一个特点。写历史题材的文章,一旦把讲理的姿态摆出来,写书人的心机重了,就难免会有说教味和冬烘气。作者写海瑞,史实的编织有如一件精美的刺绣,细针密线,呈现了海瑞生存的社会环境和所处的大时代,然后多视角多维度地慢慢抵近真相——从某种意义上讲,海瑞俭朴、真纯的品质其实是“被需要”出来的。作者引而不发,读者恍然大悟。 《陌生的孔子》是读书的产物。到底需要把多少本厚如砖块的书读薄、读透,才能写成这样一部明心见性的书?中国士人向来把读书明理作为毕生的功课,当无数个体的思想穿透金灿灿的典籍,有多少成规陈说被注入了新的血液。李贽曾言,著书立言是一种“障”,“障”魅人也误人,这就需要读书人葆有“祛魅”的觉悟和能力。这种觉悟,是指独立精神;这种能力,是指批判的勇气和内省的力量。余志刚读古人书,与古人游,叙古人事,追索古人的生命印迹,观察时间与人、物质与精神、欲望与道德的关系,在思索中有憬悟,于消解处见通脱。文字好像春阳在湖面上的反光,好像瓷器在炉火中的开片,好像一杯杯绍酒入了文人的肚肠。 好文章之所以好,是因为它总能带来新鲜的空气,提供崭新的思考。读《陌生的孔子》,可以感受到文字背后巨大的力。作者的书写看似波澜不惊,但其实就像一声声雷。凝固的历史,在不断的开凿中化成流动的水,从一个窈深的山谷轻吟而出,夹带着时间的秘密,还有古人缜密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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