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亚素 茶几上堆满了各种零食,我竟是一点吃的欲望都没有。 我倒是常常想起一只长方体的铁皮饼干箱,它的四面印着电影《红楼梦》剧照,其中一幅是宝黛共读《西厢记》,看起来特别的唯美。 这是祖母的饼干箱,里面装着各种吃食。有时是冻米糖,有时是豆酥糖,有时是番薯片,有时是花生,有时是黑枣……我那时可真馋啊,连梦里都惦记着这只饼干箱,总想着有一天,我要抱着它睡觉,边吃边睡,醒来后再继续吃。 可是,祖母将它搁在衣柜上面。衣柜很高很高,饼干箱放在上面,差不多碰到了天花板。祖母自己去拿饼干箱时都要站在凳子上,然后再踮起脚尖才能刚刚够着。比她矮小许多的我自然就别多想了。 祖母并非小气,故意藏起来不给我吃,她是担心我吃多了不消化。我不是没干过这样的傻事。刚被父亲送到祖母家时,祖母就献宝似地捧起那只饼干箱,打开盖子给我看。她说,阿囡啊,以后饿了,自己打开盖子拿着吃,别客气。我当然不客气,当天一口气就吃了很多花生。结果悲催了,晚上一直嚷嚷着肚子痛,然后又吐了一地,病恹恹了好些天才恢复过来。 但是小孩子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等到活蹦乱跳时,我日里夜里又开始惦记这只饼干箱了。祖母没法子,只好狠狠心将它放到高处,每天午后才拿下来打开盖子,给我几块冻米糖,或者一把花生。我如果还想吃,她就断断不肯了,只是哄着我,说明天再吃。我倒也听话,就乖乖地等着每天午后的小点心。 八岁时,我离开祖母回父母家上学,从此便只有寒暑假去看望祖母。有趣的是,祖母总是抱着那只饼干箱在村口等我。一见到我,她就打开盖子诱惑我:阿囡啊,你来了,你看,奶奶给你藏了很多吃的呢!我也不客气,接过饼干箱边走边吃。还没到家,祖母突然又会夺过饼干箱,说,阿囡啊,不是奶奶不客气,奶奶是怕你多吃了又要吐。 而每次假期结束时,祖母会将饼干箱里的零食全部倒进一只布袋里,让我带回家。临走前还不忘再三叮咛,阿囡啊,你不要一下子吃光,每天吃一点。等下次放假了,奶奶还会给你准备很多很多好吃的。因此,那时候的我总是盼望着放寒暑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竟懒得再去祖母家了,祖母的饼干箱渐渐地失去了诱惑力。或许是那一年寒假,祖母拿出来的冻米糖和番薯片嚼起来不再“嘎嘣嘎嘣”响,竟然软塌塌的。豆酥糖也是,都跟包装纸粘在一块儿了。看着祖母期待我吃下去的目光,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强忍着不适咽了一口。等祖母转身,赶紧将剩余的藏进口袋,打算偷偷地扔掉。 祖母和她的饼干箱一块儿老了,连同饼干箱里的吃食。祖母后来拿出来的零食不是发潮,便是发霉。我再也不敢吃,只推说怕发胖。祖母说,啥呀,猴子一样的人,胖一点好。可是不管祖母怎么劝说,我愣是一口也不敢吃,也不想吃。祖母抱着饼干箱,落寞地叹着气。 祖母走之前的最后两年,脑子有些不灵光,八个儿女忘了一大半。唯有饼干箱抱得很牢,吃饭睡觉都抱着,连上厕所都舍不得放手。 直到那天,祖母看见我的女儿,浑浊的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她打开饼干箱的盖子,兴奋地嚷嚷着,阿囡啊,你怎么才来啊,你看,奶奶给你藏了好多好多吃的呢。 女儿看了看空空的饼干箱,扭头看向我,一脸困惑:妈妈,她不是我的阿太吗,怎么又成了我的奶奶? 我扭过头,泪水爬满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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