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阵春雨之后,春耕即将开始,纵横交错的田塍上又要出现农民兄弟们忙碌的身影了。 你知道田塍吗?田塍不是路,它只是分隔水田的条条土埂,但因为农民要在这上面行走,它便成了路,人们叫它田塍路。它也许是世上最小的路了。作为一名曾经的知青,我至今忘不了田塍路。多少年没走田塍了,常想着,如果现在再踩上去,不知还有没有当年的感觉。 走田塍是什么感觉呢?如果你不必劳作,如果那田塍还算宽,如果田塍上还长有野草开有野花,走在它上面颇有一点画意诗情。记得有一首台湾校园歌曲,歌名叫《乡间小路》,是这样唱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于是,面对此情此景,“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歌写得真美,似乎乡间的田塍是个浪漫的所在。可是我印象中的田塍,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我刚插队时正值春耕。第一次走上田塍,的确很是喜欢,虽然那时并不知道有《乡间小路》这首歌,更没去注意什么“蓝天”“夕阳”“云彩”。我只是觉得,赤脚踩下去,田塍上的土有点沁人的温柔感,田塍上的草有股特有的芳香味,特别是,田塍两旁的紫云英开满了耀眼的小紫花,行走在这花海中,五官都快用不过来了,哪里还会“落寞惆怅”? 但是过不了几天,当田里割掉了紫云英,当把一畈又一畈的大田翻耕、灌水、耙平,要开始插秧时,我眼中的田塍完全不一样了。唐代诗人刘禹锡在《插田歌》里写的“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应该就是描绘了这时的情景。是的,闪着白水光的田中间的那条窄窄的田塍,经过好几天的人踩牛踏,原先就算长有再多的草,也早踩完了,它不但光溜溜,而且总是湿漉漉的。这又窄又滑的土埂,老农们能够稳稳地在上面行走,但作为知青的我,走上去就摇摇晃晃,像是走钢丝。前几天初走田塍时的欣喜一扫而空。我挑着土笥担,一走上这田塍,脑子里想的只是走稳、走稳。是啊,谁愿意滑倒在水田里洗冷水澡让人笑话呢?其实,就算不滑倒,单这扭秧歌似的姿势,也足以让田里插秧的姑娘们窃笑了。于是农民师傅就教我们,走路时把大脚趾弓起来往泥土中插,能起到防滑的作用。我们照样做了,确实有一定的效果,但还是不能保险,并且一天下来,大脚趾会酸到发痛。 土笥担里是重一百多斤的秧苗,我们挑着它,赤着脚在“如线”的田塍上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到了正在插秧的田边,将一个个秧把抛向水田中。好容易把一担秧扔完,土笥担空了,心里和肩上是一样的轻松。当然,回到秧田里挑起另一担秧,又得再次鼓起勇气走上田塍。好在心里毕竟有一个希望:队长说过,春插不会过立夏关,掰着指头,没剩几天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春插结束就要耘田。耘田不算苦活,但它的滋味不好受。人跪在田水中,锋利的稻叶轻轻地锯割着大腿,腿上交织着红红的细痕,说不出是痒还是痛。双手满是泥浆水,腰酸了不能捶,额上有汗了不能擦,只能忍着、再忍着。这时,脑海中闪现过陈涉当年的“辍耕之垄上”。他这“垄上”,应该就是“田塍”吧。于是,心里就想早点“之垄上”。好不容易到了田塍,在冷水里浸了许久的双膝似乎有点软,一时里居然站不稳。等站稳了,摘下紧叮在腿肚上的几条蚂蟥,再回看跪在田里还没耘到田塍的同伴,就难免有点优胜感;反过来,当许多人已经站在田塍上,既热情又得意地向尚跪伏在田水中的人喊“加油”时,作为被检阅者的我,便不免垂头丧气了。不知是不是针对我们知青的心理,有时,被大家称为“大哥”的队长会带头唱歌,然后就让同样跪伏在田里的农人们一个接一个唱下去,说来也奇怪,当这走调了的“大海航行靠舵手”“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在田间响起时,跪行在田水中的我,的确会忘掉快点“之垄上”的念头。 春耕夏熟秋收,田塍总是我们辛苦的起点。但在这些农忙季节,田塍也常让我们投去期盼的目光。早出晚归的农民,在上午九点多的“早半晌”和下午三点多的“点心时”,是要补充食物的,于是,每当肚子“咕咕”作响时,生产队的后勤人员就送来了“点心饭”。试想想,直起腰,走上田塍,在混浊的田水中洗一下手,往大水桶里舀一竹瓢凉开水灌下肚,蹲在田塍上咬一口从队长手里接过的“水塔糕”,这世上还有什么更诱人的美味?咬“水塔糕”的人高高低低参参差差地蹲满一田塍,这又是一幅何等动人的油画?而且,无论是哪个季节,无论做什么活儿,每当收工时,嘻嘻哈哈的笑语声夹着牛哞声,男男女女的身影映在夕晖中,田塍上那一行长长的剪影,与远处农家屋顶上飘着的缕缕炊烟互相映衬,那更是一幅极美的图画。 可是,你不要以为这收工的画面,同《乡间小路》的歌词相似。歌曲中人和真正的农民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和我们这些知青的心境也是不同的。而我们,就这样从田塍路上,一步步,百感交集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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