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元旦,晨起翻微信,盛妈妈发来一个“新年快乐,牛转乾坤”的动图。想起来,有些日子没去探望她了。再翻她朋友圈动态,身居上海的孙子带着媳妇回甬探亲,三人携手在镇明路一家蛋糕店吃“香草拿破仑”,标题曰:“在特殊的2020年岁末,留下美好的记忆。”惬意足嘞。 在我的朋友中,盛妈妈年纪最长,过了元旦已是97岁。与她结缘,是通过同事盛育感老师。之前,我想了解关于宁波“一副”的往事,经盛老师介绍,遂与其母见面,一来二去,相谈投契。有一段日子,我隔三岔五去大沙泥街拜访盛妈妈,听伊道老古。 盛妈妈大名盛昭,1926年仲夏,出生于镇海骆驼西盛,为南北货号“恒新”家的三小姐,即便算不上金枝,亦为玉叶一片。出生后,她随父母北上青岛,直到抗战爆发,由于长期封港,海上交通受阻,其父经营多年的“恒新”歇业,盛昭随家人自青岛归甬。 常年战乱,盛家“恒新”南北货号难以经营。1943年,18岁的盛昭到甬上名医鞠超然创办的“宁波安生产科医院”学习产科,后因难以缴付昂贵的学费,只得放弃继续深造以获取从医资格。她自强自立的梦想不熄,走出大家庭后在四眼碶小学、团桥小学做代课老师。 工作之余,盛昭加入宁波基督教青年会学习英语,后参加青年会“话剧社”。话剧时称“新剧”“文明戏”,剧社成员多为甬江女中、浙东中学师生。由于两所学校为教会学校,圣诞前后时有话剧汇演,故而两所学校的话剧社在甬城小有名气。 夜幕降临,东大路霓虹闪烁,“大鸿运”酒楼门前停满黄包车,里面是吆五喝六的纸醉金迷。在剧场里,一幕幕倡导时代进步的话剧《雷雨》《雁门关》等,却受冷落。当年由明星刘恋、朱东方来甬出演的话剧《雷雨》,座下观众仅有七个人,而盛昭正是七人之一。 刘恋、朱东方、刘保罗……那些明星的音容笑貌,在盛昭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雷雨》跌宕起伏的剧情,铿锵有力的对白,让她心潮起伏。此后,稍有闲暇她就搜集话剧剧本,摘抄精彩片段,深情诵读台词…… 盛妈妈道出的一桩桩时髦老古,一如上世纪四十年代,从通商口岸刮来阵阵西洋风,吹进法国梧桐下的江北岸新马路,在石库门里开出荼䕷。有一天,她说到浙东中学,回忆起这所由四明、斐迪合并而成的男校诸事,令我为之击节。 那日午后,聊天中谈及民国人物沈启无先生。盛妈妈说:“侬晓得伐,沈启无后来还做过浙东中学的校长。” “哪个沈启无?” “就是那个被周作人逐出师门的沈启无啊……” 不说不知道,经历“破门事件”后的沈启无,客居夫人傅梅的家乡宁波,他自1948年任教于浙东中学。能道出沈启无在宁波逸闻的,可谓屈指可数,而年逾九旬的盛妈妈掰掰指头,讲得煞煞清爽。 圣诞汇演期间,甬江女中、浙东中学两学校暗中“轧苗头”,欲在话剧公演中一争高下,都提前在剧本筹备、演员排练、舞台设计上精心策划。1947年春天,浙东中学学生干部袁孝熊来找盛昭,除却个人魅力,还有一个原因:甬江女中与浙东中学分别为清一色的女生、男生,甬江女中的学生可接受女扮男装,而浙东中学的男生却不情愿扮女生,即使愿意,演出效果也不佳。颇有想法的袁孝熊导演把盛昭借到浙东中学,和男生们一起排练《三千金》,既给观众一个耳目一新,也送甬江女中一个“始料未及”。 《三千金》是余姚人顾仲彝据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改编的中国化莎剧,当时为话剧爱好者争相观看排演。袁孝熊导演让盛昭饰演小女黎梅珍,反复排练后,圣诞当天《三千金》幕布拉开,22岁的盛昭一出场,以一口流利的国语、袅娜的身影、从容而富有情感的表演博得如潮掌声,举手投足间,似一朵洁白荼䕷,在舞台上灿然绽放。 《三千金》演出当晚,“综艺”话剧社的陈允达导演恰巧坐在台下,全程目睹“黎梅珍”真容,见盛昭在舞台上一板一眼的表演:嗔一嗔是眉聚黛峰,笑一笑是烟波水横,一呼一吸里,都有工笔描绘不出的风情。 彼时,陈允达导演在筹备话剧《刑》的公演,正缺剧中饰演县长“女儿”一角色,他果断邀请盛昭进剧组排练。1948年年底,话剧《刑》在“天然舞台”公演。海报的演员名单中,出现了一个“海吟”的名字,“海吟”正是盛妈妈自取的艺名。她告诉我:当年女性多为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她憧憬着自己不一样的人生,“海吟”要在人海中吟唱,要在人潮中低吟,发出声音。 “海吟”甫一出场,天生不凡的清颜昳丽,与生俱来的自傲,莫不令人着迷。曩时,年轻的盛昭早起喝咖啡、吃饼干要涂白脱奶油、读巴金莎士比亚,她既懂狐步舞的featherfinishslow,也晓得“腌笃鲜”须放几片嫩笋方能吊鲜……只是余生也晚,她口中老宁波的风花雪月,无缘得见,只能想象了。 之前,翻阅陈丹燕的上海三部曲,总以为金枝玉叶、风花雪月并红颜遗事,不过是笔端过往与时间的秘密。孰料走着走着、写着写着,不时能与原本以为早已成为过去的老友旧事相逢,譬如在嘈杂尘世的一隅,遇见莞尔颔之的盛妈妈。不早,却也没晚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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