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棵树! 这是一棵北方常见的槐树,植根于山西一个叫洪洞的地方。当我冒着酷暑跨越长江、黄河,一路风尘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以蔽天的浓荫,给了我一地清凉。是谁在问:“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就像绕树盘旋的鸟儿,一颗心紧紧地依偎在这棵伟岸的大树上。 我在大槐树下驻足,聆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响,仿佛听到远去的历史穿越时空的回声。在民族矛盾日益尖锐的元朝末年,河南、山东淫雨连月、黄河暴溢,转眼却又干旱连年、蝗虫遮日。抬望眼,赤地千里,稼禾不收,人相食啖,白骨露野。天灾猖獗,人祸酷烈,灾难深重的农民揭竿而起。一时间,从中原大地到江淮流域,鼙鼓连天,号角铮鸣,金戈与铁马相撞,旌旗与寒风纠结。元朝统治者的军队残酷镇压农民起义军,“拔其地,屠其城”;满怀仇恨的起义军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曾经的桑田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在血泊中建立起来的明王朝,还未能让华夏大地从战乱中恢复生机,便又发生了长达四年的“靖难之役”。战争这架杀人机器,在这片土地上反复碾压,中原地区“积骸成丘,居民鲜少”“人力不至,久致荒芜”。明朝统治者不得不发出长叹:“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 而在这棵槐树生长的山西,由于“山川形势”的原因,每当分裂或战乱之时,往往成为北部中国的战略要地或政治中心,吸引了大量人口,并为大批流民提供庇护。元末明初的战乱和水旱蝗疫也很少波及山西,相比于中原地区田荒人稀的凄凉,这里风调雨顺、人丁兴盛。由此,从洪武三年到永乐十五年,明朝政府在洪洞大槐树下组织实施了长50余年、多达18次的大规模移民,以填补战乱灾荒造成的人口不足,垦荒复耕,重启生产。 移民,对统治者也许是安定天下、巩固江山的必要手段,但对黎民百姓却是背井离乡、抛家别院的凄惨悲剧。就在我绕树盘桓的时候,大槐树下正在为游客上演关于移民的情景剧。不,这不是演剧,而是历史的事实。当时的移民并不是举家外迁,而是以男丁为主,规定“四口之家迁一,六口之家迁二,八口之家迁三”。这就意味着无数人将妻离子散、骨肉分离。谁愿意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谁又能够忍受亲人天各一方、相见无期?面对百姓的抵抗,明政府在洪洞四周大量张贴迁民告示:“凡不愿外迁者,必须在三天之内,赶到广济寺旁大槐树下报名登记,愿意外迁的人可以在家等候消息。”人们信以为真,拖家带口、扶老携幼,从太原,从平阳,从山西各州府来到大槐树下,三天时间便集中了几十万人。但谁能料想这是一场骗局!大队官兵将这些百姓包围起来,官员声调威严地宣读圣旨:“凡来大槐树者,一律外迁。”百姓醒悟过来了,大槐树下的哭声惊天动地,但一切为时已晚。从此,洪洞广济寺成了来源于山西各地的移民开拔外迁的集散之处;寺院旁的汉植大槐树下,出现了一幕又一幕挥泪别离的场景。 我在大槐树下仰首,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天空斑驳迷离。当年移民离别这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阳光吗?天空是云白风清,还是乌云压顶?不管那时的天气是晴是阴,人们心中必定是凄风苦雨。折一段槐枝背在身上,捧一抔泥土揣在怀里,一批又一批移民在官兵的押解下,告别亲人,告别故土,踏上了外迁的路途。一路上,为了防止逃跑,移民的手始终被绑在背后,久而久之,代代相袭,以至他们的后人走路也有了“背手”的习惯。为了便于管理,押解的官兵还用绳子将十几个移民的胳膊连在一起,“连手”组成一队,有人需要便溺就得报告请求“解手”,习惯成了自然,“解手”一词沿用至今。这些传说也许是一种附会,但移民路上的艰辛屈辱可想而知。山水苍苍,前路茫茫,何处是归宿?移民们餐风啮雪、一路跋涉,终于到了新的居住地,但家乡已在千里之外、万里之遥。他们放下行囊,擦去泪水,栽下从大槐树上折来的槐枝。落地生根的槐树成了故乡的象征、祖先的象征,也成了移民情感的寄托。 我在树下徘徊,眼前的这棵大树已经不是当年的汉植古槐。历经千年风雨,古槐老去了,她的第二代第三代也已枝繁叶茂。当年迁往18个省区500多个县域的百万移民,经过600多年的繁衍、转迁和民族融合,后代子孙早已遍布神州大地乃至海外各处。一代代人筚路蓝缕,用热血和汗水建设起新的家园,他乡已是故乡。但无论生活在哪里,他们的根在这里。“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古老的民谣声中,大槐树下走来一队又一队远方的人。无须问来自哪里,也不必问姓甚名谁,他们都是华夏儿女,大槐树是中华民族共同的图腾。我站在这里,看见树叶在风中飘拂,就像看见一页页翻动的史书,记载着先祖的苦难与不屈;我站在这里,感受树的根须向大地深处延伸,就像感受一道道血脉,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后人。我不再追寻当年的古槐今在何处,她是一棵千年不老的大树,永远矗立在人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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