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

    提到韩愈，人们马上会想到“唐宋八大家之首”“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等头衔。我们从教科书中认识古人，往往是一种概括性的标签。其实，生活中的韩退之有血有肉、有悲有喜、有昂扬有颓唐、有激越有愤懑，丰富而立体。

    韩愈幼年孤苦，他呱呱坠地不到两个月，母亲过世；不满三岁，父亲亡故。从此以后，失恃失怙的他靠哥嫂抚养成长。然而在韩愈十岁那年，哥哥韩会受被诛的宰相元载牵连，被贬韶州（现广东曲江），不久忧愤而亡。此时的韩愈失去了父亲、母亲、哥哥（韩愈有三个哥哥，前两个早殁），身边唯留下嫂子和侄子。读者一定记得韩愈写过一篇《祭十二郎文》，那是一篇祭文，也就是说，韩愈的侄子又走在了他的前面。

    韩愈于二十五岁时考中进士。但他是科考三次，次次铩羽，直到第四次才及第。及第并不意味着能立即授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韩愈漂泊京城，衣食无着。人是禁不住会比较的动物，一比较，痛苦就产生了。想一想比自己小四岁的刘禹锡已是太子校书，比自己小五岁的柳宗元已进入秘书省。回看自己，青衫依旧！是我这一路走来，不够努力，不够勤奋吗？他清楚地记得那些焚膏继晷的苦读岁月。致力于仕进，韩愈不断给权贵们写各种自荐信。可惜那些文字全部石沉大海。我猜当时的韩愈多少有些“丧”吧。正是在“丧”的触动下，他的一篇名为《马说》的雄文横空出世：“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这哪里是在写马，分明是在写自己怀才不遇、时乖命蹇的遭际啊！

    六年以后，韩愈终于通过吏部筛选，任四门博士，并开始倡导古文运动，大力传播自己的文学理念。当时有很多人看不顺眼韩愈，觉得你不就是一个考了四次才成功的小子么？竟然敢学孔圣人，要为人师表。在那样的舆论氛围下，韩愈以文抗争，写出了传颂千古的《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我特别喜欢文章里面那句：“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说得多么鞭辟入里，叫人拍案叫绝！此话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说出来，绝对超前。所以说，韩愈的思想境界，即便放在今天，也值得人们钦佩和赞叹！

    韩愈不久后晋升为监察御史。在其位，谋其政。韩御史一点没闲着。他先是用一篇反映民间疾苦的《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弹劾京兆尹（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市长）李实，不料韩愈等来的不是黑白分明的评判，而是黑白颠倒的贬谪，他被贬到连州（今广东连州）。然而，“宁折不弯”的个性终难改变，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针对唐宪宗为求长生不老，打算将法门寺的释迦牟尼佛骨迎到宫中供奉之事，写了那篇差点让他“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论佛骨表》。韩愈的这篇奏章，言辞恳切而严厉，切实提出了“佛不足事，事佛有害”的主题。文章一开头就说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国时，上古的君主皆长命百岁。汉明帝时，佛教传入，结果明帝在位，仅十八年。其后乱亡相继，国祚不长。梁武帝三次舍身事佛，最后却在侯景之乱中饿死于台城。由此观之，“佛不足事”。最后，韩愈还建议，将佛骨水煮火烧，永绝后患，并表示：如果这么做有什么报应的话，那就报应到我韩愈一个人头上来吧！韩愈此举把皇帝气得七窍生烟，非要把他砍了不可。幸亏有宰相裴度等人死命阻拦，皇帝才同意将韩愈贬到潮州，由此也催生了那首可与老杜七律比肩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顺便说一句，笔者还很喜欢韩愈笔下诸多清新雅丽的小诗。如《春雪》《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像“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等句子，绝对不是那些苦吟派诗人“捻断数根茎”能够得来的。

    当然了，韩愈最大的成就在文不在诗。所谓“韩柳文章李杜诗”。“韩”在当时，是无可置疑的一代文宗。他除了上面提到的《马说》《师说》外，还写了很多序文、碑志、状、表等各类体裁的作品。后世文章大家们夸赞韩愈的话多不胜举。这里只引苏东坡的一段话：“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韩愈的身上似乎积聚着一份永不言败的生命力量。他出身很苦，但励志上进；他仕途艰难，但忠君爱国。在文学领域，他始终锐意进取。最终他将自己淬火锤炼成为一代文学家、政治家、思想家和教育家。至此，我依然想借苏东坡的话来为此文作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这就是韩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