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新 说起来,我读书写作十几年了,没多少成绩,靠的是自己的摸索,回头看看,倒有些想说的话。我刚开始写书评的时候,基本可归入读后感一类,总觉得不怎么上档次。其后恶补了许多评论文章,好多并不怎么理解,以为各种主义、流派、概念、名词看着很高大上,硬抠了出来放进自己的文章里,结果不伦不类。幸好及时醒悟过来,这还不如初期那种纯真笨拙的状态,贵在真实。于是,我回归读后感,在拓宽读书面的基础上,把一些认知和理论的东西揉碎了放进去。比起从前的写作,多了些可咀嚼的内涵。 之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我刚读了孙郁先生的《思于他处》,被这本书勾出了这番思绪。孙先生是大评论家,拿过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他的文章没有晦涩的学院式语言或老气横秋的高冷姿态,是真正的“我手写我心”,都是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 在序言里,孙郁说起18岁时在东北的插队生活,那时候他就发现乡下人鲜活的口头表述。在后来的文学研究工作里,孙郁又不断领悟到鲁迅、周作人、汪曾祺等现代作家汉语书写的美质。而我阅读这部集子,感觉孙郁也承袭了他们的作风,一派真挚自然,追求自己的言说方式。 这类陆续刊发于报刊的文章结集,经常会给人芜杂散乱之感,可《思于他处》虽芜不杂、虽散不乱,因为所有文章内里有鲜明的气韵,在“说自己的话”。而且孙郁深具“炼字”的文体家自觉,行文绵密,词汇生动,表达自如。 鲁迅先生的身影时时闪现书中。孙郁评价“鲁迅是个有诗意的人,他的文章充满性灵而有智慧”。孙郁不仅剖析鲁迅思想的特点,而且强调鲁迅表述这种思想的方式,主要体现于文字的力之美。孙郁认为是继承了汉代画像的雄放特点、明代文人的幽默,又吸取了西洋文学意象纷呈的手法,“把诗的意韵、哲学的低语、史学的眼光,都集于一体”。 孙郁写鲁迅,并不止谈论鲁迅的文章,在谈到其他人如黄子平、赵园、胡适、莫言、王小波等人时,孙郁会不自觉地谈及自己对他们笔下的鲁迅的看法,或者这些作家的风格与鲁迅的差异。孙郁长期担任鲁迅博物馆馆长,大半生在做鲁迅研究,对鲁迅的理解已然融入自身文学素养的血脉。孙郁摒弃了那份激烈,更多呈现温柔的情致、深沉的领悟和隽永的随思。 在文字表达方面,孙郁还受到周作人、汪曾祺的影响,有着冲淡灵动的韵味。孙郁钟爱汪曾祺,形容汪曾祺“取韩愈的节奏之美,剔除了道学的元素;得张岱之清越之趣,却有凝重的情思”“是语言上的出新者,厌恶绅士之调,亲近民间的超然之韵”。这些评价令我心有戚戚,尤让我得到启发的是,孙郁说汪曾祺平和背后的狂狷,说他颇有六朝遗风,而且汪先生语言的流动之美还汲取了京剧“韵白”的元素。这可真是开拓了我的思维和认知。鲁迅、汪曾祺的写作水准之高,来自各种文学的熏陶,也来自他们对艺术、音乐、色彩的敏感。 孙郁说萧红的文字是天籁,“文字天生的好,是晨曦般清晰的广度,照着灰暗的地带”;孙郁梳理苦雨斋的文脉,涉及周作人、俞平伯、江绍原、废名、沈启无,他理解这个群落与社会保持距离的想法,也理解他们的矛盾和困苦,所遭遇的“时代的奚落”;孙郁说自己“每读钱锺书的文字,深觉风骨之高”,而在钱锺书的“尖刻与深邃”之外,也呈现了钱先生缺乏生活常识的书生气的一面;孙郁写孙犁的清新和乡土,写王小波的聪慧和放达,写木心的精致和风韵,写莫言的奇气和不羁;孙郁也写卡夫卡的孤独和矛盾,写黑塞的幽深和神秘,写普希金的阔大和浪漫;写巴别尔的凛冽与冷峻…… 孙郁的评论,“思于他处”,在阅读他人文章的过程中,有了思考,渐渐地,这些思考内化成了他的精神的一部分,然后他用自己的语言将他们表达出来。这是文学生生不息的一种演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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