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凉山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们坐在半山的木屋里。微风吹进窗户,挟带着夏日细雨;山下的邛海隐隐约约,在夜色中闪着光影。 主人说起了“谷克德”——大凉山的一个湿地公园,也是大雁栖息的地方。在他动情的描述中,我看到了谷克德明镜似的海子,梦幻般的云朵,高山草甸浪漫如诗,索玛花开奔放如歌…… 门口进来一位彝族汉子。主人介绍,他就来自谷克德,是一个乡的党委书记。 汉子微笑着站在我们面前——敦实的身躯,朴素的衣着,黧黑的脸庞,沉静的神情,看不出传说中谷克德白云掠过花海的潇洒,和我见过的无数基层干部并无二致——夜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好似刚从某个村寨回来,身上沾满了山野的露珠。 他说,要为我们这些远来的客人,唱一支谷克德的歌。 是彝族民歌吗?我仿佛看到了山坡上松木搭建的房屋,屋梁上挂着烟熏的腊肉,腊肉下燃着温暖的火塘,火塘上吊着沸腾的汤锅,汤锅的四周漫溢着苞米酒的醇香。在大凉山透明的阳光下,长号吹起来了,吹号的是山鹰一般勇猛粗犷的男人,嘹亮的号音就像拔山的呐喊,震颤着生命的力量;在彝海边洁净的月色中,歌声响起来了,唱歌的是山花一样柔媚娇艳的女子,悦耳的歌声好似涧水无拘无束,礼赞着大地山川…… 这不过是我的想象。此刻站在面前的是一位普通乡村干部,身上带着大凉山的浑厚与彝人的质朴。 他说要为我们唱一支谷克德的歌。 他开始歌唱。起首是一段彝人的母语,似独白,又似耳语,深邃,幽远,就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密语,将人带入大自然的秘境:雾岚在山谷中升起,水珠从草叶上滴落,索玛花静静开放,大雁飞起又降下…… 突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呼喊:谷克德!谷克德!一声声,雷鸣般撼动人心。他在唱,歌声缠绵带着忧伤;他在唱,歌声苍凉透着激昂。他在唱一支谷克德的歌,讲述着一个令人震撼且意味深长的故事—— 深秋来临,寒意渐浓,索玛花早已无影无踪,草甸也开始转黄,谷克德显现出萧瑟景象。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大雁开始南飞,在天空中排成了行。 母雁在巢穴里垂垂老矣,已经无力飞往远方;年幼的子雁若是不加入雁阵向南越冬,就会面临死亡。母雁看着依偎在旁的子雁,爱怜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硬着心肠用翅膀拍打子雁,将它赶向天空的雁阵。稚嫩的子雁不愿离开慈爱的母亲,在寒风中迟疑徘徊,飞去又飞回。母雁再次驱赶子雁,迫使它再次飞向天空;子雁不忍离去,还是飞了回来……如此往复数次,母雁不得不藏身草丛,也藏起了海子一般深沉的母爱。子雁回来遍寻母亲无着,只得嘶鸣着飞向天空融入雁阵…… 歌声渐止,唱歌的汉子仍然昂着头,像是在目送子雁远去的身影,又是在寻找母雁留下的踪迹。 歌声停歇,屋子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沉浸在大雁的故事中,谁也没有发出声音。 辽阔无垠的天空啊,无依无靠的天空!子雁飞翔其中,是那么孤单无助。此后要独自面对风霜雨雪,再也没有谁来替它抵挡暗枪冷箭。这场孤独的飞行,就是子雁的成年仪式:离开母亲羽翼的庇护,去迎接成长的天空。 望着雁翅划破长空,母雁发出声声呼唤,这是以爱的名义,祝福生命远行。爱的呼唤穿越天际,在子雁的耳畔回响,此后无论飞得多远,不管经历多少坎坷,它都会想起母亲,想起故乡谷克德,并因此有了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谷克德!大雁栖息的谷克德!虽然此行没能去看你,但我已在歌声中认识了你。 谷克德!大雁远行的谷克德!也许我到不了那片神奇的高原湿地,但已记住了这个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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