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不止一次描写白流苏娘家的“过气钟摆”,白公馆始终舍不得丢掉这个老物件。白家老小明知这个“过气货色”不会“节省天光”,却因习以为常的念旧,情愿被它拖住脚步,也不愿换个新的去追上时代。 同样的,甬上吃客总归断不了念旧。譬如,在昔日纷纭的宁波老味道里,那炎炎夏日里的一盘冷拌面,就是他们不愿换下的“过气钟摆”,专治暑天不正经吃饭。后脚还裹挟着大地滚烫的暑气,前脚跨进门槛,因目测到桌上一碗冷拌面,如裤管生风,顿生凉意。 甬上三伏天,闷热而漫长。聒噪的蝉鸣声撩拨着脆弱的神经,使人愈加心浮气躁。从小在宁波城厢长大的囡囡宝,应该不会忘记“冷拌面”的味道。老底子,昼饭一碗冷拌面,加之午后睡起的一碗木莲冻、几块地力糕,是老宁波人的夏日日常。 “韭叶、宽叶、二细、毛细……”宁波人不懂这些分类;“虾爆鳝、腰花、上素、炒什锦……”宁波人也不兴这些现炒浇头,遑论“过桥”“干挑”“双交”“两面黄”等雅称。论及一碗宁波本帮面,恐怕是汤面、海鲜面、仓桥头面结面、奉化牛肉干面才对路数。 某年三伏天,我曾在北京呆过一阵子,他们夏天吃芝麻酱凉面,老少爷儿们“左手捧碗凉面,右手扶筷加一根黄瓜”,成为胡同一道风景。清人潘荣陛在《帝京岁时纪胜》中写道:“夏至,京师于是日,家家俱食冷淘面,即俗说过水面是也,乃都门之美品。”京人对于芝麻酱的热爱,相当于四川人对火锅的钟情,诸如芝麻酱拌乾隆白菜、芝麻酱拌菠菜、芝麻酱拌黄瓜、芝麻酱豇豆、芝麻酱茄泥、芝麻酱花卷、芝麻酱烧饼……不一而足。 相对于老北京凉面的芝麻酱情结,宁波冷拌面里找不到芝麻酱的影子,更不要说蒜泥了。上海人吃冷面,须搁调稀的花生酱,花生酱料是上海冷面的灵魂,丰富多彩的浇头就是冷面的颜面,常见的茭白、青椒三丝、烤麸、油面筋算标配,要是想奢侈一把,现炒浇头花样更多——大肠、猪肝、鳝丝、腰片、肚丝,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浇不上的。点现炒浇头的似乎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档次瞬间上升。 儿时,宁波国营店里的凉拌面既无芝麻酱、花生酱,也无各式各样的现炒浇头,基本是清一色的熟碱水切面加上韭菜绿豆芽,看上去略显寒酸。宁波人吃的冷拌面原料多为本地碱水面,宽面、圆面随个人喜好。碱水面煮熟过水后,以前国营店的阿姨们搬出电风扇吹透,使面条爽滑而不黏腻。 在空调尚未盛行的年代,电风扇成了消暑神器,它不仅给人们带来凉意,还把面吹成了一道应季凉食。国营店的“风扇冷面”也是个技术活儿,须将热面不断挑起,借助风扇,将面吹开、吹冷。而之前拌入素油的目的是让热面增色、防黏。在风扇作用下,一会儿工夫,面条表面已微微收干,变得利落起来,一如《上海滩》中发迹后的许文强头发,根根分明,冷酷到底…… 堂吃冷拌面时,浇上一勺辣酱,淋一些本地产的玫瑰米醋算是圆满。“楼茂记”瓶装的太高级,最好是廉价袋装的那种,什么镇江米醋,山西老陈醋的一概不取,怕是不对路数。倘若再来一碗紫菜蛋皮汤,抑或冰镇绿豆汤,愈加有滋味。内心烦躁的人们此刻似乎到了“解药”,叉起面条,呼啦啦地吃着,吃完面条,汗水不再刷刷地流淌,身体随之感到轻盈了很多。 露天吃冷拌面,街坊邻居也来凑热闹,昏黄的路灯刚亮,预示时辰已到,一排的露天餐桌集体开动,井然有序。男人一律打着赤膊,背上留着刮痧痕迹;女人穿着自己缝的睡衣,花花绿绿的;洗过澡的孩子,脖子和后背上都是一层白色痱子粉……谁家要是端出一大盆冷拌面,自然邀邻舍隔壁分享。平日里,因鸡毛蒜皮积下的间隙,邻里间有两天互不言语的,或因那一筷子韭菜绿豆芽冷拌面,隔阂仿佛一扫而过,又扯起大胖喉咙,彼此唠起家长里短,调皮的孩童,索性跑到邻家的桌上吃个天翻地覆…… 说实话,夏天吃东西其实是一件很挠头的事。如今嘴巴馋痨,人却变懒了,不想自己动手,时不时跑到“味一”“锅贴王”坐享现成。头顶的吊扇吹走了炎炎暑热,却也吹来了那段最让人怀念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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