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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靳铮(后排左五)与幼儿园小朋友合影。(瑜语供图) |
瑜 语 走人生路,离不开引路人。他们就像黑夜的火炬,天空的北斗,引领你不断前行。靳铮老师就是我少时引路人。 对靳老师的最初印象,是在医院。我幼时一次发烧住院,靳老师特地来看我。其实从我父母结婚,两家就是邻居,最初几年还共用一个阳台,朝夕相处二十多年。靳老师有五个孩子,当时除一个还在山东读书,其他几个都去当了兵。 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靳老师是山东沂水人,她的父亲靳星五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党员。1940年靳老师刚满15岁,父亲带她去中共沂水县委担任文书工作,从此走上革命道路。1949年5月,她随第三野战军南下杭州,后到宁波。 我小时候上的是一所部队幼儿园,靳老师是幼儿园主任。刚上幼儿园时,我总是吵着要回外婆家。幼儿园在江东演武巷,和外婆家隔一条新河,步行也就几分钟。有一次,幼儿园老师带着我们外出,走着走着,一个提着竹菜篮的熟悉身影迎面走来。“外婆!”我突然喊起来,跑出队伍扑到外婆怀里,一时泪眼婆娑,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执意要跟外婆走。第二天,我被爸爸拽回到幼儿园。长大后,这个小插曲经常被靳老师调侃:“你小时候在幼儿园调皮自由,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呵呵!” 1969年,部队幼儿园撤销,我也快到上小学年龄,在家里待着。正好靳铮老师退休了,也待在家里。我俩几乎天天见面,关系更亲近了。如果不去外婆家,我就会在阳台上一边帮靳老师择菜、剥毛豆,一边听她讲亲身经历的战斗故事。 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1940年至1942年,是抗日战争最残酷、最艰苦、最悲壮的历史时期。侵华日军集结数十万精锐部队,对全国抗日根据地进行大扫荡,妄想消灭我主力部队。山东沂蒙革命根据地也遭遇日寇大扫荡。1942年,靳老师在沂蒙革命根据地北海银行任会计,还兼顾北海银行根据地纸币的印刷、登记、发行等工作,随地方部队一起行动。 靳老师说:“那时候条件简陋,我们用油墨印刷纸币,纸张粗糙,但一点也不能浪费。有一次,我和另外两位女同志正在印钞票,突然鬼子和伪军300余人前来扫荡。接到撤离的命令时,鬼子已经进村,如果从村口突围,就有可能与鬼子正面遭遇。我们3人只有一颗手榴弹,危急时刻,我果断地对同伴说,俺们去后院外钻高粱地!于是,一路快跑到高粱地隐蔽起来。3个人紧紧地拥抱着,一个说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另一个说我不想死。我说,俺也不想死,但俺们不能落到鬼子手里。如果被鬼子发现,俺们就拉响手榴弹,与鬼子同归于尽!后来幸亏天黑,鬼子和伪军在村里胡乱开枪一通,烧了房子,抢了物资,折腾够了,又害怕八路军打他们伏击,就撤回到城里……” 我问她:“当时您害怕吗?”“刚开始当然害怕,有了战斗经验胆子就大了,渐渐地更勇敢了。那时候内心一直有信念和憧憬,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消灭了反动派,更多的人就能过上好日子了。”靳老师深情地说。 除了讲故事,靳老师还教我唱很多歌曲,背诵诗歌。我清晰地记得靳老师教的两首歌,一首是她最喜欢哼唱的《沂蒙山小调》:“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那悠扬的旋律。另一首是《在太行山上》。记得有次全校举行合唱比赛,我们年级组就唱《在太行山上》,我自信满满协助老师教同学。一唱起“红日照遍了东方……”仿佛看到巍峨雄壮的太行山上,中华儿女奋起抗战的战斗场面,顿时心潮澎湃,激情四射。 当年老房子,我家居北,靳老师家居南,朝东墙上各有一扇大大的木制花格玻璃窗户,中间有一个连接两家的阳台,白天各家的门都是敞开的,四面通风,非常凉快,夏天就在地板上铺草席睡觉。午睡前,爸爸也经常教我唱儿歌,还让我跟他一起背“老三篇”。有次午睡时,爸爸正领着我背诵“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突然听到站在阳台南面的靳老师提高嗓门喊:“哎呀,我的同志哥,你的普通话不行,被你教走样了……”那年我才六岁。从那时起,靳老师就隔三差五地把我叫到阳台上,面对面坐着,用略带山东口音的普通话教我背诵《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讲述张思德、白求恩的故事。我虽然似懂非懂,却难以忘怀。 我上小学后,开始帮父母做家务。有一次,靳老师看到我在生炉子,热心地指点让炉子烧旺的诀窍。她还经常在我父母面前,夸我能干勤快,是个好孩子。那个年代,班主任都会来家访,有好几回,我或妹妹的班主任来家里,爸妈还没下班,靳老师就当仁不让成了我和妹妹的家长,热情地和老师交流,介绍姐妹俩在家里的情况,就像在说自己的孩子,还感谢老师的辛勤付出。后来小学班主任老师问我:“这个靳老师是你家亲戚吗?怎么对你那么了解、那么亲?”我说:“是的,确实很亲!” 我外婆和靳老师年纪相仿,一个是从四明山区嫁到城里的家庭主妇,一个是南征北战的老革命,因为我这个“纽带”,两位长辈经常见面。外婆很会干家务,总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经常带来我和妹妹爱吃的酒酿圆子。靳老师很佩服外婆做家务的能力,总夸外婆菜烧得好,还向外婆讨教宁波菜的烧法,像四鲜烤麸、醋熘带鱼等等。外婆也向靳老师请教面食的做法。我外婆没读过书,很羡慕靳老师有文化。靳老师爷爷是晚清秀才,曾创办私塾普及同村孩子教育。靳老师6岁时就在爷爷的私塾里读书识字,12岁进沂水县初级中学女子速成班读书。外婆见靳老师看报纸,就说:“如果我识字就好了。”两人的对话非常有意思,一个南腔,一个北调。外婆问:“靳主任,你做淡包(馒头)生活(手艺)好伐?”靳老师纳闷:“馒头做得好不好,与生活好坏没关系呀……”大家不约而同大笑。她们交流的时候,我常常成了翻译。有一点外婆很得意:小时候没被缠过小脚,走起路来,腰板笔挺。而靳老师小时候却受过裹脚的痛苦,亏得其父亲干预,早早解除了束缚,但年幼时的强行扭曲,造成她的脚畸形,特别是小脚趾头整个贴着脚底扭曲着,让人看了唏嘘不已。 别看靳老师乐观豁达,也有遗憾和心结。1952年12月,全军10万女军人集体转业,靳老师含泪脱下心爱的军装。1969年,当组织上安排靳老师去新华书店担任党组织负责人时,又因为家庭原因提前退休,1982年改为离休。靳老师大儿子出生于1947年,当时靳老师随部队正行军至江苏新沂的途中,大儿子只好寄养在当地老乡家里,一年后由孩子的大伯接回山东老家。因大伯没有孩子,靳老师的大儿子和小女儿就留在了山东亲人身边,5个孩子南北分离,作为母亲,思念的心情可想而知。靳老师有时也会调侃:“如果我1955年授衔,应该是上尉正连,进步就快了。” 靳老师曾对我说:“有时候我心不甘,不到50岁就休息在家,但想想我那些牺牲的战友,想想有的退伍后还在山东老家务农,我就一点不委屈了。我现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老党员、老革命的样子要保持好。你长大后要争取早日入党,多做有益的事。”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我早期受到的信仰启蒙吧。 1985年,靳老师和同是老革命的老伴搬入部队干休所,我家也搬迁到了新住处,两家就分开了,但我们和靳老师一家仍保持着联系。记得1987年3月我入党后,靳老师从自己小儿子处得知消息,专门捎信表示祝贺,鼓励我继续努力进步。 2007年5月1日,靳铮老师因病离世,享年82岁。 转眼间,我也快到耳顺之年,时不时记起那些和靳老师在一起的时光。八一前夕,我和靳老师的小儿子一起,来到樟村四明山烈士陵园,把一束鲜花,献给敬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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