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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唱新闻” |
胡嘉成/文 周太福/绘 20世纪50年代初的北仑乡间,农家连安装电灯都是一种奢望,根本想象不到今日家家户户丰富的娱乐生活,当时的人们只习惯于喜闻乐见的看戏和听“说唱”。 看戏多是在预先接洽好的农闲时节,邀请的是演越剧的“草台班子”。而听“说唱”却方便得多,一年四季里可不拘时日,即使农忙时节也能忙中偷闲地借此调节生活。尤其是每年夏秋高温季节的夜晚,大家习惯于晚饭后出门乘凉,带着一把既能驱赶蚊子又能扇凉风的扇子,挑选空气流通的地方休憩,常常是左邻右舍聚集在一起。为排解乘凉时候的寂寞,许多人热衷听“唱新闻”。 “唱新闻”是那时走村串乡的民间艺人所表演的曲艺,艺人多是我们美称为“亮眼先生”的盲人。胸前挂一只两面敲的小鼓,左手提着一面小铜锣,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捏着一块敲锣的桐木片,无名指和小指间夹着一根敲鼓的小鼓槌,一路走一路唱着曲,为了吸引村民,还不时敲击鼓和锣来烘托气氛。而走在先生前面的,通常是被称为“挡挽”的一个10来岁的小孩子。手牵一根小竹竿,先生握着小竹竿的另一端,在“挡挽”牵引下,一步步向前。 “唱新闻”名曰“唱”,其实是以“说”为主,只不过在“说”的过程中,会时不时穿插唱曲。很多时候说的也不是“新闻时事”,而是评话、章回小说那样的长篇故事。大家利用乘凉的机会,一起凑份子听“唱新闻”,既消暑解乏,又享受了一道精神大餐。 每当“唱新闻”的先生有韵律的锣鼓声在我们小村里响起时,住我家对门的热心的堂叔就会跑去和先生接洽。听母亲说,先前负责这档子事的不是堂叔,而是村里的一位长者,谈妥了书目和价钱后,引先生去村里的祠堂中打地铺歇宿。住的时间随说书的天数而定,短则几天,长则一两个月。先生白天休息,夜晚临场,一日三餐吃“百家饭”——由村里几户人家轮流送去。后来堂叔自告奋勇包揽了一干事务,他说自己是单身汉,方便,不仅让“唱新闻”的先生住他家,而且“同灶吃饭”。就这样,“唱新闻”的先生成了我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其中,有两人印象最为深刻。 一位是“唱新闻”的先生,年龄已近花甲,面容清癯,文质彬彬,白天里话不多,老见他托着一把黑不溜秋的小茶壶喝茶。村里人赞他的说唱有“板眼”,咬字清晰,只是其间老有几声咳嗽煞风景。 另一个是先生的“挡挽”,不是通常的小男孩,而是拖着长长辫子的小女孩,和先生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自从女孩的母亲在五年前去世后,先生的日常生活就靠她打理。在堂叔家,勤劳的女孩负责三个人一日三餐的饭菜,还抢着清洗堂叔换下的脏衣裤。空暇时,她常到我家来,甜甜的一连声的“阿姆,阿姆”称呼我母亲。见母亲到菜地里去,她就跟着去菜地做帮手。见母亲烧饭煮菜,即刻钻到灶口管柴火。喜得母亲逢人就夸:“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就有福了。”小女孩虽只长我两岁,但俨然一位大姐姐。一次,我的汗衫肩部被树枝钩破,她拿出随身带的针线包招呼我:“毛头,快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好。”我难为情不肯脱,她就扯着汗衫的下摆强帮我脱下来,然后穿针引线地缝补起来。碰巧这一幕被我母亲撞见,惹得母亲好长时间在我面前连声赞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捎带的是一顿数落和埋怨:“你看她和你一般大,一副大人的做派,而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疯’。还是生囡好。”后来,我听堂叔说,母亲几次同他商量,想请他找机会牵线认小女孩做干女儿。 在“唱新闻”的那些日子里,小孩子家巴不得太阳早点下山,每日天还未黑,就吵着同堂叔去清扫晒场上的浮尘。洒上浅浅的清水,人手一小捆干燥的艾草把,点上火,绕场挥舞,浓浓的芳香气味驱赶着蚊子逃离晒场。之后,将点燃的艾草把分散摆放在晒场的四周。场子中间的上方是先生的座椅,先生在上面坐定,小女孩站在一旁,摇着扇子为他父亲驱赶蚊子和散热。我们围着小桌子一圈圈地放上各家的椅子和凳子。渐渐地,酒足饭饱的各家各户的男人、叽叽喳喳说笑的女人,络绎不绝地会聚到晒场。手提来的挈档桶(木质的小水桶)一概放在场子边上,桶里是新汲的清凉的井水,水里浮着从自家地里摘的墨绿相间的“乌鳢”大脆瓜。 先生的开场锣鼓响起,晒场上瞬间静了下来。先生抑扬顿挫的说唱声、抽丝剥茧的故事情节,牢牢吸引着听众。夜幕笼罩下的晒场,点点萤火虫在四周飞舞,“叽叽”鸣叫的“小戏头虫”,在田野中此起彼伏。顶着满天的繁星坐在晒场上的人们,被故事情节感染,全然忘却了一天的劳累。我记得那时说《杨家将》,说到奸臣潘仁美陷害忠良,将杨七郎乱箭射死时,众人骂声连连;说到金沙滩血战,杨家一门忠烈时,人群中唏嘘一片。短短两个多小时的“唱新闻”,总会在紧要处戛然而止,大家被先生的一句“欲知详情,且听明晚分解”而吊足胃口…… 凉爽的秋天来临了,“唱新闻”也就画上了句号。大人们和先生相约明年再见。 遗憾的是,这对父女第二年没有来。听堂叔说,先生因病过世了,小女孩被他人收养。母亲听后,叹息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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