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露 如果说顺天游只是一种民歌形式,那一定太苍白太浅薄。抓一把黄沙撒上天,顺天游老也唱不完。陕北、晋绥和内蒙古一带的民众,将自己的人生所历、心中所感和生活遭遇创作形成被誉为“新诗经”的顺天游,也称“信天游”,这是像黄河一般磅礴绵延而又有着无穷无尽生命力的歌。此曲并非天上有,而是作者李季从农民歌手、放羊老汉、农村妇女、农民出身的区乡干部那里搜集所得,这种歌带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和强劲的生命力,深深地感召着作为读者的我。 泛黄的书页,齿痕状的边缘,略带粗粝的质感,此书好像一沓陕北地区厚厚的邮票,每一张邮票都带着行者李季走过的痕迹,每一张邮票背后都是辛苦搜集得来的关于顺天游的情怀。三边的乡亲们动情而歌,或愤懑、或愉悦、或忧伤,以歌代笔,显得更为直白、明朗和真实。这些底层人民所创作的歌,从黄土塬、黄土墚、黄土茆上高亢或悱恻地远扬高飞,穿过高高的山岗,击破厚厚的土层,它朗照着山川沟涧、草滩盆地、海子湖泊,朗照着三边地区的花棒草、沙蓬草、索牛牛草、沙蒿蒿林。读来为之震撼,若亲耳听,更是难得的体验。 陕北方言不但受到山西话和蒙古语的影响,其间还夹杂了一些上古遗存的语词。这些语词杂糅混合,真是应了那句歌词——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从这些语词中,我们能窥见某些远古先民的信息,比如牛犊叫“牛不老”,没精神叫“灰少少”,老实人叫“瓷脑”。虽有语言的隔阂,但旋律一起来,也直叫人忽略了这些坎坎,沉浸在三边人的歌声之中了。 顺天游也有数段或者几十段的,但以两行一节为主,上句起兴,下句入题。上句可与下句相关,也可以毫不相关,仅是设一个韵脚或以语势逗出下句。其音调或是高腔大嗓或是平腔小曲,通常在上句灌入一个开放激昂悠长的高音,下句则如太阳下山后的打碗碗花般缓缓收拢,既有奔放的热情如直冲九天云霄的大鹏鸟,又有结束飞行后停驻北海之滨的静谧,大开大合后,归于平静。读者能从腔调和唱词中捕捉到那种纯真、憨实、稚拙、简单,土言土语土腔调,真感真意真性情。 不仅如此,顺天游于局限中散发着充沛的想象力。它可以是对着星辰日月、怪石神木的想象,也可以是对人事、情感的表达和发泄,柴米油盐,哥哥妹妹,东山糜子西山谷……无所不包。“吃蒜要吃紫皮蒜/寻汉要寻杀人汉”——一副粗粝的蓬勃的充满着渴盼和期待的神情浮现出来;“哥哥穿上一身青,好像张生戏莺莺”——仿佛粗犷强硬的陕北风吹到了江南吴侬软语之地,带着一种刚柔并济的柔情,让人沉溺。 曾经,那里的日子很单调,于是这些农民唱给高山、唱给旷野听,也唱出了鲜亮的生活色彩。点灯靠油,耕地靠牛,出门靠走,高兴了伤心了靠吼,直白又爽朗。农民用吼唱排遣苦闷,传递爱恨情仇,像用一把刻刀,在石头上留下亘古的痕迹。以此来留下记忆,作为传承;以此来平复心绪,冲破庸常。 城市生活的灯红酒绿背后,是无尽的空心和虚无,倒不如前往这片土地,俯身感受厚重热烈的生命力。质朴、峭拔、清亮、绵长,充满了原始生命力和张力。蕴藏着生命直觉的顺天游,数千年来就这样在静水流深的岁月中绵延,在禾坪、窑洞和土坯小屋里起落无定、聚散随风。回眸,是落日下,白羊肚毛巾在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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