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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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9月0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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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溪坑

    

    

    

    

    旱时溪坑石头见底,流清泉,照柳影;涝时黄水横溢,倒溪堤,淹家园:这就是大溪坑,村里大人戏称为白肚坑。我家就在大溪坑堤坝下村里的老街上。

    这虽是条溪却又在称呼上连着个“坑”,因为那溪底断断续续有许多发大水时冲出来的深不见底的坑潭,坑潭大大小小,每发一回大水就会变化。

    这些坑潭是孩子们的天然泳池,也是父母们的心病。

    夏日里大男孩们成群结伴去游泳,小男孩们只能偷偷摸摸去玩水。因为年年总传来溪上游小孩子溺水的消息,大人们于是严管小孩子玩水。可是夏日炎炎,清凉的水是儿童们很难抵挡的诱惑,便趁大人不注意时溜到大溪坑来,几个同样溜出来的孩子便兴高采烈地一同玩水。五六岁时,为了不被大人察觉到玩过水,干脆脱了粗布裤衩光着小屁股裸泳,回家时再穿上短裤;七八岁时,知道难为情了,穿着裤衩玩水,玩够了,躲在刺蓬后面或卵石堆下,脱下裤衩使劲拧干水分,搭在溪坑石头上烘晒,光屁股的小伙伴们背靠背缩成一堆,嬉笑打闹。有时候突然会出现谁家的母亲手里捏着一根刺柴,冲来抓她家的孩子,孩子们便光着屁股抢着未干的裤衩四散逃走,夏日的艳阳里留下一串骂声、笑声、惊叫声……

    虚年八岁时,我在村里祠堂边临时搭的毛竹屋里上学,放假时会去大溪坑学着大人开荒。大溪坑起水时会冲掉已经开荒种过一两年的地;但大水过后,泥沙又会淤积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成为新的荒原,村人又争着去开荒,种点带豆、蒲、茄……

    开垦荒地我们称挖地,在有点土的地方挖出溪坑石头,堆成地界。沙土很薄,小孩子挖了好多天,地块虽只八仙桌大小,却是自己的领土,种上大蒜或青菜,亦自珍惜,天天会去看顾,至于后来是否有收获倒是忘了。

    也会有强横的大人不理会孩子开垦的领地的所有权,竟然把那块小地在一个清晨里归入他的地块里。这令小孩子伤心又无奈,只好另寻边角再去开垦。在那横蛮的岁月里,除了忍耐,弱小的孩子又能怎样呢?其实大人们也只是在大溪坑里开出一点点薄地临时种种,搞的也是大队里不允许私种的“资本主义尾巴”。

    秋天放学回家,我总是和下街头几个同伴一道挑两只竹篓,去大溪坑搂干树叶,干枯的树叶是土灶起火的柴草。在山上砍光毛柴的年月里,溪坑堤坝边的树木被村里人仿佛神圣不可侵犯似地保护着,只有落叶才可以搂回家烧火。八九岁的我挑着满满两篓干树叶,摇摇晃晃地回家,显得蛮有成就感。但干树叶并不经烧。

    大溪坑上有个冷水坑坝,我们村里小孩子是不敢去的,那时候年年会有大人或小孩溺水而亡,传说土改时冷水坑坝上打死了十几个地主、“反革命”,是他们的鬼魂在作怪。

    大溪坑上有两座桥,一座是叫新桥的石板桥,这桥其实很古老,村人却称为新桥。可以肯定还有一座更古的老桥,我却没有见过。新桥有三道桥脚,长条红石平铺而成,因为古老,本来三块条石并排,后来却残落成只有一块或两块条石,也没有人去修复,过路的、挑柴的只能小心翼翼地通过。另一座靠海边的叫水泥桥,民国时期建的洋桥,桥面可以拉手推车。新桥桥短溪窄,水泥桥桥长溪宽,传说更早的桥更短溪面更窄,说是古代山上树大,下雨时可以养水,溪水不会突然暴涨,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砍光大树才导致水土流失,溪面越冲越宽,洪水越来越猛的。

    年年七八月间,大溪坑会发洪水,由于溪坑底里上游冲下来的卵石黄沙越积越高,大水便冲毁堤坝,直接冲向村庄、稻田。一旦房子进水,村里老街便成了浊水溪。我家沿街边的三间楼屋,把家什搬到二楼,打开前门后门,由着洪水进出。大人讲,前后门大水流通,对房屋没有压力,不会倒屋。有回发大水,我只有十来岁,父亲要去小队仓库管事,母亲守在家里,街上的杂物冲到前门要塞住门口,必须不时清理。我站在水里同母亲一道守着每道门,不让上游洪水挟来的浮物挡住门。

    如果大溪坑坝倒了,就要赶紧抢修,十来岁的我也得出力。此时的台风接连不断,村里没日没夜修坝。坝不堵好,稻田就要被淹,这一年就颗粒无收,是要饿死人的;坝不堵上,房子仍会淹在水里:堵坝堵海塘岸便成了年年要拼命的苦难。年纪太小,我只能做些送饭、送水的小事,但盼着父母、兄姐归来,他们全靠人力,挑沙石、扛块石,用最原始的劳动方式修堤坝。他们回来时衣衫全湿,每个人精疲力尽。

    母亲告诉我,1958年台风,大溪坑倒坝,洪水特别大,我家楼屋刚造好,无钱打墙,大风穿堂,瓦片全部吹落地上,三间木结构楼屋被风吹水冲,变成鱼刺一样。可怜我爷爷病重,家里人冒着风雨抬着他避到地势高点的邻家。哥哥姐姐小的不过几个月大,大的才三四岁,都在风雨中苦苦挣扎。第二天天亮,又传来隔海王石岙外婆家倒塘,海水进村,淹死几十个人。母亲匆匆赶去看望,知道外婆后嫁的外公和外公的儿子已经惨死。我母亲又要顾及待哺的我的小哥和病危的我的爷爷,不得不连夜哭着从海那边绕了20多公里赶回家。

    大溪坑里不能忘记的事,是一场溪坑两岸的两个村族的械斗,那时候年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会打起来。只记得两村的青壮后生乃至五六十岁的人手里带着铰刀、短棒全部出动,在大溪坑卵石滩上对峙着,气氛严肃。突然两村人打成一团,直到对方逃了,还活捉了五六个人,用绳子绑住,拉到村里,关在谁家的谷仓里。那个时候是斗争的年头,打架斗殴比较常见,以村庄为单位打斗却并不常见。后来忘了怎么处理,大溪坑里乱哄哄的打斗场面却记得很牢。

    大溪坑里的卵石黄沙几年前因建筑需要遭到疯狂采挖,导致溪底无坑无潭。现在政府五水共治行动把大溪坑修成固若金汤的大坝,坝上还有宽阔的马路,溪底筑了几级坑坎,溪上架了好几座各式大桥,从桥上坝头望去,常年可以见到湖景一样的水面,雨季溪水潺潺流淌。

    清晨,大溪坑两边洗衣裳的排成两排,在清溪中可见古风,我拍过几组照片在群里发布,获得点赞无数。夜晚溪堤上健身走路跑步的陆续不断,夜钓、抲蟹成了娱乐,溪头海水在大潮时悄无声息地满上,即使是大台风也平安无事。

    其实,大溪坑还有个正式的名称叫石门溪。太舅公培林先生告诉我,石门溪旁有5座小圆山,如同母亲的乳房,古时候称叫五乳山,石门溪水便是母亲的乳汁,生养着石门溪两岸的人们。这是多么美好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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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