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 风 那天上午,我去新高路的一家粮油店买米。老板是熟悉的,因为我家吃的饭米多购自这爿小店。老板热情、勤恳,如你买一袋10公斤的米,跟他说一声,他就会送货上门。但我经常买的是5公斤一袋的,主要是鉴于储存周期短,大米不易变质。5公斤装大米拎在手里,权当手握哑铃练手劲,自有一份短暂的快乐。 买米回家,剪开袋口,把大米倒入橱柜内那只窄窄的抽拉式铁壳米箱,忽然手一滑,听到“哗啦”一声,白花花的大米快速流出袋口,先是落在我的脚背,继而狼藉一地,足有两三斤。令我“头大”的是,厨房地面留有未及清理的菜叶和其他垃圾……我一时不知所措。 扫进垃圾畚斗,简单了事,但心疼;如果捡拾起来,那有多麻烦。当我弯腰捧起一把大米时,只见产自五常的稻花香大米颗粒饱满、外表晶莹,散发着淡淡的米香。扔进垃圾袋实在舍不得,我决定捡拾大米,然后分拣。 双手捧起地上的大米,手到擒来,轻而易举。捡拾零零碎碎散落的大米时,就要调动食指、拇指一粒一粒地捡拾。最难对付的是那些跳到橱柜踢脚线旁、冰箱底部缝隙的米粒,弯腰垂头、单膝跪地,甚至采取类似匍匐动作,是对身体柔韧性的一次考试。但是,一想到“端牢饭碗”四字,散落在角角落落的大米就变得亲切起来。再说,五常稻花香大米的价格年年攀升,捡到,等于赚到。随着老腰的不停挪动,我的脑海浮现出远去的往事。我小时候,盛饭或者吃饭时,掉下几粒饭,母亲就会提醒我捡起来。不就几粒米饭么,我觉得母亲有点小题大做,就悻悻地回答:饭粒掉到桌上不卫生,不能吃。母亲默默地看着我,捡起饭粒吹口气,微笑着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两句朗朗上口的诗,意思我懂,以后吃饭不慎掉下饭粒,我总会捡起放入碗内。读中学时,我才知道母亲说的这句诗,是唐朝诗人李绅的悯农诗,这也是我最早接受的唐诗启蒙。 我十七岁时成为末代知青,生产队给我配了一户农家,名曰教育户,农家的主人就是我接受再教育的师傅。按照有关规定,我每月交九块钱给师傅,师傅家管我一日三餐。在师傅家近一年时间里,师傅总是让我和他的大儿子先吃饭,他则带着女儿、小儿子,挑着粪桶去自留地施肥。某天,我和师傅的大儿子一起吃完晚饭,他去自留地接替父亲施肥。我回知青宿舍的半路上,忽然想起插队前买的手表落在师傅家的灶间,就往回走。进入师傅家里,我顿时惊呆了:师傅、师母娘,还有他们的女儿和小儿子,都在吃番薯汤果。师傅猛然看到我,神情错愕,尴尬地说:我们不是主劳力,番薯也是粮食,闲时吃吃、闲时吃吃。我听了,心像被什么东西堵得发慌。插队时,带队干部多次跟我们强调,要和教育户“同吃、同住、同劳动”,可我天天吃白米饭,岂不是搞特殊化?我喃喃地说,番薯汤果我也要吃。师傅苦笑,起身把我拽到灶间,说,知青一年分稻谷800多斤,不够还可以吃公社知青办发的周转粮,这是政策规定;农家主劳力人均600余斤,吃不够要申请返销粮,用钱去买米。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进城工作以后,我一直舍不得随便用粮票,深知粮米之贵。至今,偶有冠冕的客人请我吃饭,纵然山珍海错重重叠叠,铺张浪费,捧上一碗米饭,我是断然不会放过一粒米饭的。席间,总有朋友调侃我:现在没有饿死人,只有撑死人!我说,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万一哪天灾难来临,手里有碗饭,才能让人踏实。 灶间散落的大米,被我悉数捡起来,摊在橱柜上。 我先是用电吹风低挡的微风,吹去大米表层的尘埃,再小心翼翼地把干净的大米捧起,送入米箱。活儿干到还剩三分之一时,就不太顺手了,电吹风将米粒纷纷吹落在地。无奈,我只好再一一分拣、清理,速度大为降低。更让我苦恼的是,两根手指头上的螺纹平时磨损严重,加上深秋季节天干物燥,分拣一会儿,就得用湿巾滋润手指,才能重新捡拾。这些捡拾的大米我没敢放入米箱,怕潮湿影响整箱的米,于是一粒一粒地放入碗中。如此周而复始、去而复返的动作重复了数百次,才大功告成。 当天中午,我用拣拾的米,煮了一锅米饭,盛入碗中,白花花、松软软,配以象山泥螺和土豆烧牛肉,吃下整整两大碗,仿佛这饭是我自己种出来的晚稻米煮的。只是舍间某人说,你一顿饭抵我两天的饭。 现在回味起来,那顿饭仍是满口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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