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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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0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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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房

    

    

    童鸿杰

    

    我老家位于北仑与鄞州交界的龙山脚下,村庄的名字叫钟家桥。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母亲为了增加收入,开始种蘑菇。

    先是在两间新建的平房里搭建菇架。用粗毛竹搭起四个巨大的井字架,每个菇架需要搭五层菇床,每层高度都在一米左右。搭完最后一层,父亲的手就已经够到了屋顶。井字架的中间还要再架几根毛竹,构成几个小号的井字架。再把每块空隙用苦竹填满。苦竹的粗细比较均匀,做菇床的支架特别好。接着开始围边。在毛竹上凿几个孔,插几个厚竹片,然后用细长的篾青交叉着穿过去,最后把排列整齐的一根根篾青也全都扎紧。

    菇架搭完,先要晾霉,就是等梅雨季节过去。然后等忙完双抢,才开始准备底料。底料种类不少,有红的黄的,有褐色的,还有黑色的。红的是早稻草,我们叫红稻草。稻草就在自己家的田地上。稻子收完,父亲一说“扎稻草”,我和姐姐就开始把一些散落的稻草拢成一堆,然后抽出其中一束从上头把它们缠上。看着一捆捆稻草整齐地挺立着,我觉得自己像说书人口中的武将,正在沙场上统领千军万马。沙场上的阳光,干净明亮,带着高远辽阔,带着爽朗清香。

    麦秆也是宝。那时候种麦子的人不多,为了收麦秆,我跟着父亲去过好几个村庄,最远的到过东钱湖的边上。当时,我以为那就是书上写的大海,有渔夫捕鱼,有烟波浩渺,还看到过一张巨大的渔网,在岸边的竹竿上晃啊晃。

    种蘑菇需要鸡粪和牛粪。那时我常常跟父亲去邱隘,那里有很多从事养殖业的人家,收购这些东西不在话下。还需要许多的泥块,大多是从田里挖来的。还有些是在河里、井里挖来的淤泥。挖来的泥土要晒干,晒干的泥块要捏碎,还要用竹筛大小分开。

    万事俱备,开始堆料。稻草铺一批,麦秆铺一批,牛粪鸡粪铺一批,每一层菇床需要铺好几批的底料。堆完这些还要杀菌。门窗全部关闭,在房子的四个角落点起煤炉,开始加温。还要在事先留好的墙洞口烧火,把烟都灌进里面。这是一种古老的熏蒸,需要持续好几天。

    几天之后,可以放菌种了。菌种是提前预订的,装在一个个玻璃瓶里,用一种特制的小耙子,把它们一点点抠出来,倒进脸盆,再码在堆好的料上。铺好菌种,最后盖泥块。先把大泥块盖上,然后不停洒水。同时,在每一层菇架上接上电灯,保障蘑菇房足够的温度。

    耐心地等上几天,菌种就长出了白色的丝。细细长长的丝,沿着无数的微孔,一点一点窜出了大泥块,感觉所有的菇床亮了起来。这时候,还要在大泥块的缝隙里加小泥块,直到每一层料的平面都整整齐齐。

    国庆节一过,蘑菇房的架子上,黑色的泥土开始有白色笼罩,它们像圆圆的小伞,像白色的云彩,像月光下的航船,又像一个个光着身子的小孩,顽皮可爱。

    采下来的蘑菇怕高温,所以采摘的时间常常在凌晨。这个工作,母亲比较擅长。拿一个竹篮,垫一块白色的纱布,爬到菇架上,弯着腰,抬着手,轻轻拨开泥土,把合适的蘑菇连根拔起,放在纱布上。一个一个,一层一层,全部排列好,保证不被压到。

    当时的蘑菇主要是卖给宁波罐头厂,做成罐头,出口到日本和欧洲。罐头厂在供销社设了收购点,负责人对蘑菇的质量非常讲究。个头中等,根蒂圆润,色泽白嫩的算一等品,每斤价格估到一元四角。那些柄和盖有些脱节的蘑菇,俗称“开伞”的,算二等品,每斤最多

    

    给八角。有时品相不好的还不要。

    后来主宰农民收成的罐头厂降低产量,也减少了收购量。父亲就开始用自行车装到城里的市集去卖,再后来,在农机厂打工的母亲也辞了职,和父亲分头穿梭在市场和大街小巷。

    当时我刚刚上学,星期天会跟着母亲一起去卖蘑菇。印象中,母亲总是戴着灰色的围巾,穿着灰色的罩衫,站在市集的一个角落。她的身前放着一个黄色的竹篮,竹篮上白色的纱布半遮半开。她用响亮的声音吆喝着:“蘑菇,便宜嘞”“天亮摘来的蘑菇,便宜嘞”“自家种的蘑菇,快来买嘞……”叫卖声中,不知哪里卷来了一阵风,母亲迅速盖下纱布,提起竹篮,转过身,把蘑菇紧紧地搂在了怀中。那一刻,她灰色的身影,像极了一颗发光的星星。

    蘑菇一开始卖不掉,八角一斤的价格也没人要。剩回来的蘑菇,黑不溜秋的,像一朵朵栀子花失了颜色。当时,我们家的饭桌上总有各种蘑菇做“帮头”,什么蘑菇炒咸菜,蘑菇炒青菜。一开始,觉得鲜美,吃着吃着,我的胃口就有些倒掉了。幸亏靠着蘑菇的物美价廉,父母的生意渐渐有了一些回头客。

    蘑菇一批接着一批,生长速度很快,父亲和母亲开始每天早晚分两趟去卖。早上五六点钟出门,去的是宁波张斌桥菜场,中饭前赶回来。下午再摘两篮,到邱隘或者五乡的集市去卖。那时候路况不好,车辙印又深又多,父亲和母亲总是骑行在相对比较平的路边,以免吊在箩筐里的蘑菇篮颠簸。有一天早上,马路对面来了一辆大车,车头的灯晃了父亲的眼,他连人带车摔进了沟中。父亲的脸破了相,耳朵也出了血。后来,因为没及时治疗,又发展成了中耳炎,至今他的耳朵遇到感冒鼻塞就会嗡嗡作响。

    再后来,蘑菇的生意越来越好,需要在蘑菇房里把采下的蘑菇先切好,一两二两地包上几包,再放在大一点的背篓里去卖,每斤的单价也涨到一元四角。那几次回来,父亲母亲的篮筐都是空的,口袋里都是鼓的。那一堆硬币、分票和角票,有的锁在五斗橱里,有的藏在樟木箱里。

    有一天晚上,父亲喝了好几杯酒,然后红着脸出了门。母亲不放心,让我拿件外套在后面跟着。跌跌撞撞的父亲,又来到了蘑菇房。

    “这排蘑菇,给你姐读书。”父亲指着一排菇架,眼睛盯着我,“够了吗?阿杰。”我迷迷瞪瞪地回答:“够了。”父亲又指着另一边,“这排蘑菇,给你读书,好不好?”我嗯嗯点头。“这排给你们读高中,这排给你们读大学。”父亲的手指指点点,晃着我的眼。忽然,父亲一跺脚,手指往上一翘:“还要给你妈买个金戒指,呵呵!”

    父亲在蘑菇房里漫无目的又兴致勃勃地走来走去,一边摸着菇架上的泥土,一边不停地说着。说着说着,他靠在了菇架上,又渐渐滑坐在了地面上。我刚想去扶,却被父亲一把搂住了。那是父亲第一次这么紧地搂我。他一只手搂着我的肩,一只手摸着我的头,“要好好读书知道吗?”“要听你妈的话知道吗?”“你妈当年考上了镇海中学,没钱去读知道吗?”那天的父亲,话越说越多,声音越说越轻,还不时地揉着眼睛。

    那个深夜,月色明亮,我扶着父亲慢慢走回家。月光之下,山峦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静静地等待采摘。父亲一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四十年前,父母开始种植蘑菇,供我和姐姐读书。直到1992年我们姐弟参加工作,他们才改种了其他劳动量小一点的作物。但是,三十年来,无数次来到我梦中的,总有那两间白色的蘑菇房,还有年轻的父母,在不停地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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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