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北方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藤野先生》一文中如是说。先生笔下的北方白菜,来自山东半岛之胶州,与绍兴贴隔壁的宁波人,大多也是称白菜为胶菜。 南方人买白菜买半颗,北方人买白菜买一车。不丰裕的年月里,在秋末冬初的北地,老少妇孺会被裹挟进一场声势浩大的“屯菜”运动之中。经霜沐雪的白菜,被一车车放入地窖,即便再凛冽的寒冬,心也笃笃定定不再慌张。冬储大白菜运动完美落幕后,捯饬一锅熬白菜,贴上几个玉米饼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人世间没白活一回。白菜到东北人手里成了腌酸菜,日后的酸菜炖白肉、炖粉条子、炖豆腐血肠、包酸菜饺子、烙酸菜馅饼……接踵而来,普罗大众的腌酸菜,无不装满东北人民最寻常的深情与傲娇。 秋末冬初,宁波人虽不开展冬储大白菜运动,但对胶菜也不陌生。多年前,众多南北商人依托宁波港口的优越地理条件,走下商船与甬人合作。彼此纷纷开设商号,既搞运输,兼营销售,逐渐形成地域极强的商业船帮,咸集于三江口、江厦街一带,是为饮誉大江南北、持续七百余年之久的宁波商业船帮南北号。经营北方贸易的商船为“北号”,或称“北帮”,采购齐鲁特产胶菜、红枣、苹果、花生,江苏咸蛋、板鸭、栗子、金针等,经宁波销往南方各地。商船自宁波放空返回,顺便将浙东所产之茶叶、毛竹、笋干、黄酒、腐乳、海蜒、虾皮、咸鳓鱼、黄鱼鲞、海蜇皮等咸货运往北地销售。南来北往,岁序更迭,入冬后,物以稀为贵的胶菜,自然也成了浙东宁绍人的“心头好”。 遥想当年,宁波江厦街正源、晋大、慈和、德和、福记等牙行里,是否有用红头绳挂起的胶菜,余生亦晚,未曾目睹,不得而知。家国情怀和远人幽思未免虚妄,更让人觉得切实活着的,不过是桌上的一块糕团、一碟菜、一碗羹。在浙东漫漫湿冷的冬季,冷风飕飕钻到骨头里仿佛会隐隐作痛,没有暖气的宁波人被冻得“刮刮抖”。此时,选一颗卖相好一点的大白菜,最好是山东来的胶菜,色泽上,白要白得如山顶积雪,最好是水灵灵的,绿叶子少点;外形上,得紧紧实实,松松垮垮的不选,烧一碗热乎乎泛着油泡的胶菜肉糊辣,总能让一个平淡冲和的人,吃出一丝丝热闹的暖意。 甬地有山海之胜、水路之便,故食材丰沛。自两宋以来,人文风尚氤氲,菜馔极具生活情趣。宁波人的主食以稻米为主,桌上时不时会有些汤汤卤卤,故而家常菜里少不了“汤”“羹”“浆”与“糊辣”。“汤”“羹”在全国各地菜肴里很常见,唯浆与糊辣可称地道甬菜特色,譬如节庆菜肴、请客待亲、送年祭祖做羹饭,家家户户的桌上少不了“七浆八浆”与“糊辣”,浆与糊辣在宁波人日常饮食中扮演的角色可窥一斑。 浆与糊辣皆须勾芡,勾芡离不开淀粉,宁波人谓之“山粉”,一般是山地番薯经过刨、洗、晒、磨等工序取之,以起浆后,晶莹剔透、滑腻的为上品。转浆,荤素皆可,但料较糊辣少,故稀薄些,典型的如夜开花豆瓣浆、天菜心笋片浆、敲骨浆;糊辣,料多水少,较浆要浓稠得多,两者最大区别:糊辣勾芡起锅后还需浇一勺沸油覆于表面,甬菜糊辣的代表有胶菜肉糊辣、韭芽鳝丝糊辣。 糊辣,书面上多了一个“辣”字,外乡人难免要揣测:此菜与辣有关?非也!宁波人不嗜辣,做饭烧菜极少添辣椒。“辣”用在这里,纯属是个宁波方言的语气助词。糊辣,是冬季宴席里不可或缺的一道菜,皆因其比浆多了一勺沸油,正是这一勺沸油的覆盖,端上桌来久久不冷,更能保温。冬季宴席,宾客吃过冷盘,热炒未上,此时先上一道糊辣,最能暖胃,又兼承启,请客做东的主人家喜欢拿调羹搅拌,津液交流一番后,呈现一团和气与喧闹,继续侃天侃地说南道北。 不时不食。窃以为,非得倚赖寒冬,依赖风雪夜归人的辰光,正是胶菜肉糊辣欲上时。霜降后的白菜带着甜味,山东大白菜也运到了宁波,抑或取甬城本地黄芽菜切成细丝,加入半瘦半肥的猪肉丝煸炒,番薯粉起浆后,添一勺沸油或麻油,这一碗古早味的胶菜肉糊辣,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 犹记得我第一次见岳父母,误打误撞而毫无准备。与她相识相恋,也不惧冬日夜晚凛冽的雪子飘起,两人手牵手,一路走到寂寂无人的巷尾,仍依依不舍。未曾谋面的丈母娘听到声响,跑出房门连连招呼进屋吃晚饭,窘得我脸发烫,不好意思地跟进门。那年的雪,不是死样怪气地在屋顶上落一点,却是鹅毛纷纷落下,雪天留客,没几句话的工夫,丈母娘斩了冰箱里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红膏炝蟹,端出铮亮的清炖鲳鱼、油豆腐㸆肉,捧来一碗中央浇了麻油的胶菜肉糊辣,纵然天雪,寒意全无,鼻尖微汗,一番家长里短,不知门外雪深已没足…… 世情冷暖,人心明灭,二十多年前的毛脚女婿,仓促懵懂上门,一只鹅、一条“大前门”也没拎。火热哒哒滚的胶菜肉糊辣落肚后,撑伞独行于昏黄的万家灯火中,走在回家的雪地里,风雪劈面,一路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也不再佝头缩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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