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洪武二十七年,来自温州的营兵徐普庵,肩背行囊,风尘仆仆走进鄞县大嵩。普庵先生原是磐石卫宁村千户所守兵,称得上一位老兵,现被调来卫戍大嵩所城。他新鲜地打量大嵩:建成不久的绵延城墙旗帜飘扬,狭长街头锤打兵器的铁匠铺火星四溅,大校场出操官兵的呐喊声自东门传遍全城;在第九井汲水女孩的倩影一闪而过。城下,大嵩江水被阳光照耀,江上渔船影影绰绰地驶向象山港。徐普庵喜欢上了大嵩,带着家属安心地在大嵩驻扎下来。作为大嵩所城1120名营兵的一员,徐普庵生命力强大,他历经战火、灾荒,自强守志,一辈一辈的徐氏家族从此在大嵩土地上繁衍。六百余年过去,徐氏成为大嵩的大姓之一,九世孙徐尔亮分居城北二里外方桥,也蔚然成村。 大嵩位于鄞县最东边海滨,一直以军事单位的面目出现。宋、元设有巡检司。《宋史·兵志》载,庆元府设十砦,其中一个就是大嵩砦,驻兵的任务在于擒捕盗贼与巡捉私盐,大嵩成为“砦”的理由无疑是地势显要以及拥有偌大的大嵩盐场。砦,等同寨,险厄处的守卫。明代海防巨著《筹海图编》称:“大嵩港对峙韭山,直冲外海,先年贼由此犯所城,突慈岙地方,极为险要,今拨战船巡哨。”这里的“先年”指明正统四年以后的二十年内,倭寇曾三次攻陷大嵩所。到嘉靖年间,倭害骤然加重,并呈愈演愈烈之势,所以总督浙江军务的胡宗宪委托专家撰《筹海图编》,大嵩作为海防要地赫然在图编中。 信国公汤和建大嵩所城是大嵩发展的一个转折,来自四面八方的戍城官兵及家属涌入,人口猛增,闲时民战时兵,大嵩逐渐得到全方位的开垦、建设,形成了一个富有生机的城堡,成为滨海地区的政治及经济中心。纵然倭害逐渐平息(史载倭寇最后一次犯大嵩在嘉靖四十年五月,被官兵击败),局部城墙时有损坏,而守城士兵一直不曾撤去。直至清康熙初年,大嵩城仍驻扎“游击一员,千总一员,把总一员,兵三百五十九名”。雍正七年,浙江总督李卫签发过一份题为《改驻郡佐,以专职守以重海疆事》的文件,内称“查得鄞县之大嵩,地处海口,离城窎远,虽有提标、游击驻防,而界连象邑,山海交错,地方辽阔,不可无文员弹压,请将同知移驻大嵩,可以稽查海口,又得就近治理民事,甚与地方有益”。同知为知府副手,原本衙门在宁波城内,一纸令下,同知迁移到了偏远的大嵩办公,这一移就是二十余年。所城北门原有同知署遗址。 二 当我翻阅大嵩的历史,书卷里旌旗猎猎,刀光剑影;哗哗的声音来自城墙的某一段在数百年间的反复倒塌与重修。然而我也意外地查到了一首描写大嵩的古诗:《寄大嵩旧游》,作者金湜。金戈铁马之外,诗歌以另一种形式,为古城增彩。 金湜,鄞县人,明正德年间举人,在朝廷做官,曾出使朝鲜,致仕后,长居县城,以作画吟诗为乐,城内的延庆寺方丈待金湜为座上客,金湜乐于在寺内泼墨挥毫,他传世的那幅双钩墨竹图或许就作于延庆寺的僧寮。金湜时期的大嵩,已筑城池百五十年,人烟辐辏,车马骈阗,后来为当地人传说的千户治所、军械局、大小校场、环城遛马道、七十二井及两条大街、三十六条弄堂等军事与市政设施,金湜到大嵩例应有所目睹。其时倭寇未靖,而毕竟,前朝倭寇攻陷大嵩城的记忆,已经遥远,承平日久,所以金湜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游走了大嵩。 相比大嵩城的成熟,周边的村落如瞻岐、咸祥等此时正在发族或形成中。金湜劈头就在《寄大嵩旧游》中指出:“孤城如斗倚岩阿”。岩阿,山的曲折处。大嵩城孤独地倚山而存在。金湜此诗事后所作,为的是大嵩之行难忘。全诗: 孤城如斗倚岩阿,匹马曾从此地过。 行尽青山无虎踪,望穷沧海息鲸波。 鸡豚里社闲田少,斥卤疆场野灶多。 独记南楼同醉日,落花如舞鸟如歌。 古代写大嵩城的诗,《寄大嵩旧游》为我所仅见。诗中描绘了大嵩的山路迢迢、海波无垠;人家六畜兴旺、田里长满庄稼。金湜策马扬鞭,饱看山色海景。城外宽阔的滩涂,倭寇来时,是守城士兵与之厮杀的战场,平时仅见一只只煎炼海盐的大灶。大嵩盐在唐代已经有名,所谓“鄮盐始唐代,大嵩尤所尊”。元代专门有七品官员来管理大嵩盐场,级别与县官相当。金湜诗中称“野灶”,可能因为防倭,盐场暂时停止了运营。最后两句情绪荡漾:作者与朋友在所城南楼推杯换盏,只见门外落花缤纷,鸟在欢快鸣叫。貌似暮春时节的美好记忆了。 明代中叶大嵩城的风貌,在金湜诗中艺术地得到再现,我也感受到在森严城墙中透露出的一缕脉脉温情。金湜的这位大嵩朋友,很可能是守城军官,也是雅人一个吧。 战火短暂,和平长存。岁月静好式的日常,才是人们生活的正常面貌。 三 军中后裔多人才。明末清初,大嵩城出现了一位硬骨头诗人:张寅。张寅字明配,住城内东村,胸中有志,腹中多才。明朝的灭亡让张寅痛心,每每在大嵩街头慷慨陈词,不计后果。进入清朝,他拒绝参加科举考试,只隐于山中教书自给,直至老去。全祖望为编写《续甬上耆旧诗》,寻访张寅事迹,施沧涛为全氏背诵张寅诗句:“歌风近日多从北,吾道何时得向南?”全氏闻后“可为神伤”。在《续甬上耆旧诗》卷六十九“诸遗民诗”一栏,录入张寅《访友题梅谿亭上》一首:“奚囊载笔访山家,水曲云横道路赊。莫道近山多冷落,醉人清思有梅花。” 清顺治九年,大嵩张氏的另一位才俊张翼考中进士,官肥乡县令,政绩为百姓传诵。张翼子九英,字梅先,秀才,负奇气。夜读书,酒肉、干果点心、药饵摆一桌子,饥渴想吃时,随手抓起就往嘴里送,不辨为何物。康熙七年,张九英拜入黄宗羲门下,成为甬上证人书院首批26位弟子之一,“同社万季野(斯同)最博学,梅先不为之下”(全祖望语),由此得见九英的才学。可惜数年之后,张九英渡姚江船覆而没。九英同窗范光阳(康熙二十七年进士)曾作诗《赠张梅先》,兹录于此,以纪念这位早逝的大嵩才子:“短褐风尘里,论文始见君。栖迟看晚岁,感慨愧秋云。独有雄文在,无令壮志分。长安不易居,几得共殷勤。”张九英有两位胞弟,大弟九畹,字兰仙;仲弟九荪,字桂仙,均有文名。 四 大嵩所城的备战必然松弛下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长期和平环境之下,人民安居乐业,倒塌的部分城墙,往往就让它坏着,不见及时修复。乾隆《鄞县志》这样说:“大嵩滨海要地,自信国公筑城以来,迄今四百余年,日就倾圮。今承平无事,海波不扬,兴筑似非急务……”后来的大嵩城并非一下子毁去,它一点点的消逝,也许从那时起就开始了。 城池则日益热闹,城隍庙、天圣殿、文昌阁、汤和祠等15座寺庙映衬着大嵩作为古城的深厚底蕴。大嵩庙会“十月朝”及一年一度的集市“廿四市”,为地方的重大节日,声名波及邻近数县。桑文磁先生作有《大嵩十月朝庙会》竹枝词四首,其一:“家家洗手作羹汤,远近亲朋满一堂。七巧三元午连夜,杯盘狼藉任荒唐。”盛况可见一斑。 安宁生活之下,大嵩又向人们展示了乐善好施的一面。晚清以后,大嵩办起了慈善机构恒德堂,置义冢,收葬暴露尸骸;夏天向居民发放解暑药品,贫苦人家如无力丧葬,可向恒德堂领取棺材。甬上名士董沛作有《恒德堂记》。大嵩及上路乡绅又联合创立“萃嵩文会”,培养、资助本地有志高材,把他们的习作定期推荐给甬上宿学批改,优秀生在岐山、球山书院作重点培植。本文开首提到的徐普庵,其后代在民国初年于徐氏宗祠“听彝堂”内开办“听彝国民学校”,聘请秀才担任教员,本族子孙均可免费在此读书。直至1949年之后,此校并入大嵩中心小学。 大嵩城内最大的慈善者,当推桑坚春(号曾三)。据桑文磁《先王父曾三公传闻录》所载,曾三先生为修建大嵩桥,与好友慈溪费冕卿合作,花费五万银币,历经四载,于1923年建成大嵩桥。桥分五洞,长80米,宽四五米,为宁绍地区最大的石拱桥,顿成名胜。时宁绍道尹黄庆澜称赞不已,赠桑曾三“造福桑梓”大匾一方,以资嘉奖。 五 杨霁园来大嵩作客之时,正值桑曾三修建大嵩桥。大嵩桥横跨大嵩江之上,是当地通往奉化、象山的要津。明代嘉靖二十年始修,为平桥,石墩上以木为梁,梁上铺以石板。光绪末年,大嵩桥年久失修,几属危桥,只因资金缺乏,修桥事迟迟搁置。直到曾三先生自杭州钱庄辞职返乡,热心社会公益,兹事才有了着落。修桥期间,两次遭遇强台风,支架被吹折,以致费事日久。霁园先生为修桥的不顺暗暗担心,住宿大嵩的傍晚,他出西门来到江边,眼见小城苍茫,校场渡静默,而江桥尚未合龙,不禁口占一绝《大嵩桥》:“荒城半小山,古渡几夕照。石梁久不成,夜黑鼋鼍啸。” 待日后桥梁落成,一架跃起如龙腾,人们欣喜相告。“大嵩桥”三字由钱罕题写,杨霁园撰大嵩桥联。杨门弟子张君武、胡彤父、叶华等也留下了吟咏大嵩桥的诗篇。这是后话了。 杨霁园作客大嵩并留宿的地方,在城西的卷怀楼,楼主桑粹臣,自号“卷怀”,系杨门生。他多才而忧郁,其父就是曾三先生。曾三建大嵩桥声名鹊起,匪人眼红他的多金,竟于桥建成后的第三年绑架了曾三,并撕票。卷怀在弱冠之年遭丧父之痛,自此多是随师埋头读书,或啸傲山林,吟咏寄兴。著有《卷怀楼诗稿》。他善治印,为乃师刻过“迫移”一印;精小楷,日抄数千字工整清新,无一遗漏。大嵩城素多勇士,而郁郁寡欢脸色苍白的青年卷怀,则可视为小城的温柔部分。卷怀先生早年作有《卷怀楼自题》一诗,有对命运的思索,更是他活在大嵩的自我写照: 世路尘昏足未投,小窗樽酒若为酬。 江声作雨诗如梦,月色横城气易秋。 离乱频闻成岁例,升沉无与付东流。 九峰山下家千户,落日苍茫独倚楼。 今年深秋,我去大嵩。徜徉在古城小街,行人寥落,某家电器修理店的音箱,倒是传出电台的新闻播报声,那音量开得颇大,让人疑心店主有意制造街头的人气。一位热心的徐姓村民陪着我走了差不多半个古城,在城门山附近,徐师傅指着密密一排房子对我说:南门在此,盖房子的地方原本是城墙。他这样随口一讲,我心里却咯噔一下,瞬间想到城墙完好年代的大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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