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8版:笔谭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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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1月0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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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九吨头

    

    

    

    

    一

    

    我家在宁海茶山脚下,双港边上,村里旧称七山一水二分田地,田是围海的碱田,地是山边垦出的薄地,土改后组建生产大队,我家属第一小队。村队人家以务农为主,却要下海补充生计——田里收获的粮食不足以养活六十余户人家,大伙便凑钱买了条帆船跑运输。

    待我初中毕业,小姐姐已于前一年上了高中,我便不可能再上高中,沉下心来进了小队。父亲是小队长,安排我去帆船上干活,那年我十四岁。据说船上有九元一月的下海补贴,有时上货卸货还能凭苦力捞些外快,船上生活比岸上宽舒些,自然觉得是一份难得的差事。

    一队有三条帆船,“花鼻头”七吨,“坦克”十六吨,我们撑的帆船载重廿九吨,名字就叫廿九吨头。廿九吨头,前中后三道桅杆三道帆,海里人称三道帐篷。

    廿九吨头老大阿乾、二副中兴、业务哑中,阿荣和阿福是中仓(水手),我是火将,共六个人。

    火将,火头将军,多威武的称呼。火将的职责之一是船靠岸后去附近寻找淡水,我只能挑两小半桶淡水,跨过又高又窄的跳板,往返五六趟才能把淡水舱灌满。还要备好本航次所需柴火,将买来的柴爿用斧头劈成小块。晴天时要吊水浇船,防止木壳船木头晒干开缝漏水,落雨时要盖好每个船舱的盖板,不能让雨水浸入舱里。天天要把三盏桅灯上满油,把桅灯的玻璃擦亮。

    火将住在船头伙房,伙房里一边是两眼灶,一边是我睡的床,床檐杠便是烧火做饭的灶前凳。我的床高不足一尺,床头搭了摆放厨具碗筷的搁橱,床底下堆满烧火用的柴爿。火将主职为买菜洗菜、烧饭炒菜、洗碗扫地,而搖橹、升篷、起锚、撑篙、搭跳等技术活也得跟着学。

    船回港后,老大和水手们都回家去了,火将要留在船里独自守夜。半夜里,涨潮时海浪拍击船板的咣啷声,船与船间碰撞的嘭嘭声,夜鸟的鸣叫声——不同的声音现在尚能清晰追忆,我却无法描述十四岁时的恐惧。邻居们常说,我八九岁还常趴在母亲的怀里,因为兄弟姐妹中我最小,特别受母亲疼爱。而此时,十四岁的我上了船,刹那间长大了。

    二

    帆船运送棉包,码头工人用肩膀扛着棉包,跨过跳板,装满货舱。天还未亮,廿九吨头就要出港了。昏暗中,中仓放下挂在船尾的小舢板,摇橹去起锚。远远望去,隐约可见两人拉起近两百斤重的铁锚,一人摇橹,另一个把冰冷的缆绳理顺,横在大船的绞缆车上,船上人合力绞卷锚绳,将铁锚垂挂在船头。两位水手手握竹篙把船撑离码头,扯起风帆,桅杆上的钩头吱吱作响,拉开的篷档和篷布也呼啦呼啦发出了起帆声。

    无需老大发号施令,老大、二副、业务、中仓各司其职。

    中兴哥与我同是下街头人,从小认识,他出身地主家庭,只有老母亲与他相依为命,三十多了还未娶妻。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中兴哥逢人自觉低三分,但在船上同船同命,大家亲同一家。

    顺风顺水,满帆出港,帆船从长潐驶向屿头。我忙着洗菜烧饭。船在走,摇摇晃晃,火灶里的烟不时从灶口冲出,货舱狭窄,舱门盖口又小,舱里浓烟呛得我几次逃了上来,但怕灶膛熄火,冲下去加点柴爿又逃。咸菜炒肉,冬瓜排骨汤,饭格子蒸的米饭,我小心翼翼地做着,是咸是淡,老大没有声音,大家自然也将就着我这个新火将烧的饭菜。

    那天晚上,月亮蛮好,夜里十来点钟,落起雨来。突然发现帆船屁股下沉,桅杆随之发出一阵奇怪的吱吱声。把舵的阿乾老大惊呼:“爬舵了,快落帆!”哗啦啦一声,风帆从中间主桅杆上落下大半。原来我们的船驶进人家养的海带场,海带绳缠住了船舵。船突然停下,强劲的风力会把风帆刮翻,幸亏老大判断准确,中仓及时落帆,我们才逃过一劫。

    阿荣、阿福奋力撑篙,船却被困原地,动弹不得。老大急了,海带是对岸村子养的,若被发现有船闯入养殖区,他们没准会动用十几条舢板,载着村里青壮汉子,带上刀棒前来索赔,赔不起就会把人绑在桅杆上抽打,抢走舱里值钱的东西。老大说,必须把海带绳在天亮前解开。

    任务落在中兴哥身上。冬夜,海风刺骨,阿乾老大把他最爱又不舍得喝的白酒拿来,给中兴哥喝。中兴哥咕隆咕隆将半瓶白酒一饮而尽,脱光衣裤,操起一把太平斧,一头扎进冰冷的海里,顺着船舵钻到船底。

    老大吩咐我拿来中兴哥的棉被,又叫我赶紧去烧一锅热水。待我点燃灶火出来,只见中兴哥已经浮出水面,脸冻得铁青,急匆匆说,已经劈断了几根海带绳,但还缠着好几根。他是浮出水面换气的。

    中兴哥再一次钻进水里,可是这次,好长时间没有浮出水面,船上的人心怦怦直跳,我看阿乾老大面色苍白,急得都快哭了。终于,中兴哥浮出水面,口里微弱地呼出“救命”二字。舢板上的阿福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使劲把他拉进船里,用棉袄包住其上身,几个人又把他拉上大船,裹进棉被里。

    船能动了,一篙一篙退出海带区。我陪在中兴哥身边,不时用暖毛巾擦他面孔,他的嘴唇慢慢由青变得红润起来。阿乾老大说,照理该烧一堆柴火,但火光会引起岸上人注意,只能用棉被暖身了。

    拉起风帆,我们逃离了生死海域。海上航行,无风怕起雾,起风怕恶浪,我第一次亲历了撑船人的苦难。

    三

    屿头转弯,廿九吨头渐渐进入甬江口,镇海关古炮台薄雾里隐约可见。江上没有风,顺着潮流,也靠人工摇橹,我们的帆船缓慢行进,驶向宁波外滩。

    阿荣和阿福都是“老烟枪”,已经两日断了香烟,他俩不时用篙头勾住江里擦身而过的小吊船,向对方讨要香烟。那时候香烟凭票供应,非亲非故人家咋会搭理。这一回,阿荣碰到一个瘦个男人,说向他买几支香烟。瘦子不但不给烟,自己慢吞吞地点燃一支,还反问凭什么卖给你香烟?阿荣和阿福烟瘾发作,用撑篙勾住小吊船不放,对骂起来,越骂越凶,两人索性跳到小吊船上,吓得瘦男人赶紧掏出香烟。阿乾老大并不作声,还分享了抢来的香烟。我傻傻地看着他们。

    半夜里,廿九吨头终于到了外滩梅山码头。码头上帆船紧挨着帆船,几十条船连成一排。天蒙蒙亮,新江桥便在眼前,也隐约可见宁波最高的第一副食品商店。外滩梅山码头边上三层楼、四层楼上亮着电灯,这是我首次见到城市的风貌。中兴哥叫我去码头上买茶水,说“上了码头走到柏油马路后,便能看见茶水店”。我拎着两个热水瓶,一面好奇外滩的房屋和陌生的景象,走了半个多小时还寻不着柏油马路和茶水店,便用普通话问一位老人:“请问柏油马路还有多远?”老人一愣,说:“你脚下走的就是柏油马路呀。”哈,往回又走了近半个小时,才走完外滩那条柏油马路。其实茶水店就在离船码头一百来米远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踏上城市的路,看到与海边山村自己家乡不一样的景况。

    四

    船在外滩梅山码头卸完货物,天下起了大雪,船要等雪晴才能装货,等了七八天还是大雪封港。船上渐渐聚起了熟悉或不熟悉的撑船人。他们用三十二张扑克牌推牌九,黑压压地在中仓里聚赌。

    住在廿九吨头老大相识的赌客有峡山、薛岙人,赢了钱他们很大方,十元几十元给船里买菜买酒,于我却是增加了吃饭的人口,加重了招待的任务。有一日,有个住在廿九吨头的薛岙人瑞七在邻船上赢了许多钱,一帮舟山赌客输红了眼,说瑞七赌博作弊,要抢夺他赢的钱。瑞七被打伤,一脸血淋淋地逃到廿九吨头。老大阿乾带领阿荣、阿福和中兴阿哥帮他说话,其他人在乡音的召感下很快也聚在一起,与舟山赌客形成对峙。舟山赌客冲上廿九吨头,有人手里操起柴爿,双方顿时打成一团。我远远地躲在船尾,看到有人受伤流血,有人打不过逃散到别的船上……

    时后,我们船上就阿荣受点轻伤。瑞七夜里回来感谢阿乾老大相救,还给了船上二百元赢庄钱,算是船上伙食费用。中兴阿哥悄悄告诉我,他从不赌博,叫我也不能赌钱。

    雪仍然在下,船还靠在码头,一帮一帮的外乡人把码头上的帆船当旅店。这一日阿香阿姨卖完海苔要乘廿九吨头回家。阿香阿姨也是下街头人,从小看着我长大。她见我衣着单薄,肉痛我小小年纪在冰天雪地里忙碌着,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我则坦然地告诉她我蛮好的。船在外滩梅山码头停了二十余天,我天天忙于做“火头军”,倒也不觉得累或苦,也许是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抵消了这一切。

    当时我身上穿着姐姐们拿棉花用纺轮垂线织成的纱衫,阿香阿姨带着我去江厦街买毛线,帮我选了十四元一斤的纯羊毛毛线,还垫付了不足部分的钱。不久我就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羊毛衫。

    五

    撑船是我第一次进入社会,进入风雨中的江湖世界。这段难忘的经历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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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