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和我们家非亲非故,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小区的邻居。女儿刚会走路、说话的时候,在路上遇见太爷爷,一旁的妈妈就对她说:叫,叫太爷爷!女儿就跟着叫。她的一声太爷爷把太爷爷叫得开心呵。女儿一边叫着一边朝太爷爷歪来歪去地跑过去,太爷爷呵呵地笑着,像鸡妈妈张开双翅把她搂进怀里。从此,趴在母亲怀抱里的女儿只要一看到太爷爷,就会大声叫喊:太爷爷——!随即挣脱着下地。太爷爷的口袋里总是像圣诞老人那样装着好吃的。 吃太爷爷的东西多了,孩子妈妈觉得不好意思,去给太爷爷回点礼,于是,女儿交的朋友,结成了我们两家的情谊。通过经常聊天,通过礼尚往来,我们的交往竟如同亲戚,还胜过亲戚呢。 那时候太爷爷八十出头,每天按时起居,天气好的时候,按时出门散步。出小区南大门,左拐,再拐拐,故意绕远,从菜场那边走回来,进小区西门。或者反着方向绕道走。他身上通常带着一台迷你收音机,边走边听着咿咿呀呀的越剧。后来几年他走得不是太远了,就经常在小区大门旁的小超市门口闲坐,有时候坐着坐着就会打盹,在太阳下眯着眼听着咿呀之声。 后来大概是太爷爷看我们女儿大了,两家的交情日深,就干脆送过来饭桌上吃的东西,有时候是螃蟹,有时候是一袋水果、一盒牛奶……他拿来的东西大多是“有意味”的,立夏的蛋呀,端午的粽子呀,还有每年年前的祭灶果——这东西我们还真想不到呢,让我趁机给女儿上了一堂“非遗”课。太爷爷挑的东西多是时令货,比如清明时节的马鲛鱼。他拎着已经洗干净的马鲛鱼,配一株正宗宁波咸齑,切好的生姜片。他送东西时,常常拎着袋子等在我们单元的门外,也不按门铃——他怕早了,打扰我们;晚了,又错过,就恰好选择在我们一家上班或上学的出门之时。 太爷爷说话干练,性格直爽,这可能跟他以前的工作有关。太爷爷壮年的时候是开船的,属于内河航运公司那一支。就是那种前面一个船头、后面拖着一长串驳船的,他们主要是运货物,把城里的百货商品或者生产物资运到乡下,再把乡下的粮食或者田间作物运到城里来。他是船老大,这一长列的驳船由他掌控并承担责任。他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每每跟他聊天、道老古,会被他开阔的心胸、重情重义的性格,以及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所感染。因为路途遥远,一出家门需要很长时间,所以他的船靠在哪儿,哪儿就是他临时的家。这是生活的艰辛。开拖驳船其实是有危险的,需要丰富的经验和沉着机敏的应变能力,那船在水上行走没有“刹车”,也无法“倒车”,如果遇到紧急情况,用一句宁波老话——“勿是撞就是碰”。他说有时候任务急,要赶夜路,那就必须瞪大眼睛;有时有月亮,他们晚上也会走一阵。他喝酒,酒是随身不离的;抽烟,香烟也是他这样汉子的标配。即使现在,在他的耄耋之年,他仍是每餐一瓶啤酒,每天半包香烟。 女儿上小学了,懂得了羞涩,就不再大老远喊人了。但是见到太爷爷,还是会靠近他,黏一下,给他看自己的玩具。太爷爷则只惦记着女儿的吃。当女儿说不吃要减肥的时候,太爷爷就会很恼火,减什么肥!怒斥之后又轻声自言自语道:介咋弄弄啦,吃啥西好啦。 后来我们搬出了那个小区,太爷爷一家也搬出了那个小区,但我们之间的情感依旧,逢年过节不用说了,女儿一些屁大的事儿,比如上初中啦,获个什么奖啦,太爷爷都会红包先来,然后电话里一个劲儿地叫吃饭。放暑假了,吃饭;放寒假了,吃饭;“五一”了,吃饭,“十一”了,吃饭! 像树一样,女儿又大了几圈,太爷爷也老了几圈。女儿见到太爷爷只会毕恭毕敬地说,太爷爷好。太爷爷就呵呵笑着说,囡囡又长高了,又长高了。 大前年暑假,太爷爷在他不大的房子里准备了一桌菜,都是地道宁波菜。我们一家人和他们一家欢聚,真是好不开心呵——太爷爷还要跟我划拳,一拳一杯,我们不分胜负。因为怕喝多,只好暂停,留着下次再划。吃完饭时间尚早,女人们去逛南塘老街,我陪太爷爷出门散步。我们走出小区,沿着小区外面的街市从这头门到那头门绕一圈。路边上乘凉的人很多,一堆一堆的,大家都认识太爷爷。我们走近时,大家都会跟太爷爷打招呼,还亲切地叫他“后生”。“后生,饭吃过啦?”“后生,来散步啊!”路过水果摊的时候,躺在椅上的老板亲切地打趣他,“后生,西瓜买只去!”太爷爷笑道:“挈勿动嘞。”老板说:“我会给你送过去的。”一阵欢声笑语。 大前年的年夜饭我们又是一起吃,太爷爷家来了好多人,都齐了——他把我们也包括在他的家人里面了呢!席间,我们两个又划拳,又是难分输赢。太爷爷的生日就在年前,他应该有九十五六了,但依旧满脸红光,精神矍铄,不时地打趣、说笑。最后还认真地跟女儿说:早点结婚!周围的人笑翻:人家才高中生呢。他就说,盖咋拉!我钞票也准备好了。 入冬以来,太爷爷一直卧床不起。我们去看望他,没有进门,只是隔着门和口罩表达问候。他家人说状况还好,叫我们不用担心。昨天中午,太爷爷吩咐他的外孙送来红包、烟、红膏炝蟹等一大袋年货。他外孙说,上午外公还问他吃年夜饭的事,一只手伸出被子,跟他比画着划拳…… 谁料想,今天一早传来了太爷爷的噩耗。 生命的来来回回可以有许多种理解,但它给人类留下的终究还是遗憾和伤痛——每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和他的每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细节。 上午去吊唁,我在镜框里不敢与太爷爷对视,抬头看到挂着的横额上写着太爷爷的名字,不觉一惊,这么多年了,我今天才知道,他叫包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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