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冬天很冷。 早晨,屋檐垂下一排参差不齐的冰柱。露天的水缸里,冰结得厚厚实实。有一次,一位汽油船上的工人,大概是船舱里没水喝了,靠站后,拎着水桶来取“天落水”。他拿着一根竹竿在我家的水缸里拼命捅。妈妈看到后急了:他这样会把缸捅破的。随即,跑出去说:“你到屋里的水缸里取水吧。”船工戴着一顶狗皮帽,他憨厚地笑笑,呵出的热气在眉毛上凝结成水滴。 屋前的田野上,泥土冻得硬硬的。松软的土地在这个季节仿佛长出了骨骼。地里是绿绿的雪里蕻、肥肥的黄芽菜。黄芽菜,卷卷的叶子和嫩黄的菜心就像一朵朵硕大的花。黄芽菜和着年糕饭汤,每天的早餐都是如此。那时,我心里总在嘀咕:怎么都是饭,年糕那么少?临近年关,年糕渐渐多了,饭越来越少,也不知里面有什么奥妙。 乡村的泥路,也因冰冻呈现有质感的干、硬,走在路上,像踩在大地母亲的脊梁上。太阳出来了,冰冻融化,那凸起的“脊梁”渐渐平复,一切又舒展开去。 “霜重见晴天”,老话一定是对的。早晨推开门,地面堆放的干稻草上如果有一层厚厚的白霜,当天的太阳一定会非常好。这时,老人、孩子坐在堂前晒太阳,脚搁在火熜上。火熜,有铝制的,也有铜制的,是那个年代冬天里一样顶顶重要的物事。老太太们常常把火熜藏在围身布褴下,两只手也藏在里面,一只手护着火熜,另一只手捂在上面,身子笨笨的,很滑稽。晚上暖床,在火熜上蒙一层布,放进被窝,等被窝焐热再取出。那火熜是渐渐升温的,那时的棉鞋底又纳得很厚,热得可真慢啊。“冻得脚趾头都要咬下来了。”大人们说。坐到一定光景,太阳升高了,火熜里的火星亮了,双脚暖暖的,接着,一股热流从脚掌、脚跟传到腿上,然后全身就舒坦了。可是,勤劳的主妇还得去洗衣服,她们在河埠头蹲着,搓着,绞着,两手被冻得通红。 那是谁家的准新娘?已定下亲,婆家请她来做客。她穿着一件崭新的呢大衣,围着红围巾,在堂前矜持地坐着。这是最娇贵的时光——不久,她就要成为这一家的主妇,担负起一家人的饮食起居。 即使在那么冷的天,我们也有很多乐子。下午,河里的冰融化了,我们去河边捞残留的冰块。那么无聊的事,我们却做得兴致盎然。稍许暖和的午后,我们去挖荠菜。我蹲在隆起的垄上,寻找躲藏在菜畦里又嫩又肥的荠菜。一路弯腰、低头、下蹲,累了,站起来休息一会儿,继续。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已站在广阔的田野中心,把整个村庄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日头偏西,临近黄昏,田野上的风清冽而有寒意。鞭炮声响起来了。年前的日子,鞭炮声不间断地响着,每到黄昏开始密集起来。急雨似的百子炮噼噼啪啪,大炮仗震天动地,它们此起彼伏,听得我心潮澎湃。我仿佛听到了新年的脚步声。我甚至傻傻地想,新年其实早已来到,只是,它还躲躲闪闪。于是我扳着手指,计算距离“新年”还有几天,远方工作的爸爸何时回家。当我提着满满一篮荠菜回家,妈妈刚想责备,目光落到荠菜上,面色瞬间就柔和了。 最讨厌的是掸尘。妈妈把两根细竹竿捆一起,顶部绑上一把鸡毛掸,在屋顶上,在箱柜上,扫来扫去。窗帘和一些器具被拆卸下来,屋子里东一堆西一堆,乱糟糟的。大人们还让我们递这递那,我们满脸的不高兴。但是掸尘后,眼前突然一亮,所有的东西变得整洁而明亮。 终于下雪了,这场雪我们已经盼了很久。从桃红柳绿的春天就开始盼。时间的年轮转得多慢啊。雪,白茫茫的一片,覆盖了大地。所有的一切显得洁净、美丽。光秃秃的树枝,盖上一层雪,像白鹿的角,而棕榈树的叶子,像白天鹅的翅膀。雪天的夜晚,我们兴奋地垒起一个个雪球,或者抓几把雪块,毫无目的地乱掷一气。 过年了,整整一天,大人们就在忙一顿年夜饭。妈妈蹲着洗墨鱼,那墨鱼是最难洗干净的,水换了一桶又一桶,她的手被冷水泡得通红。爸爸,一个大男人,居然坐在煤球风炉旁,在包蛋饺。雨雪中,一位婶婶穿着高帮套鞋去地里割黄芽菜,经过我家门前,给了我们两颗,说可以包水饺,还说“白菜白菜,百财百财!”还有一位伯伯,去小店打酒,经过我家门前时,我发现他的裤子满是补丁。“他怎么穿那么破的裤子呀?”我问。爸爸说:“明天,明天他就会穿上新衣服了。” 就因为第二天能穿上新衣、新裤、新袜、新鞋,我兴奋得睡不着觉。第二天早早起床,吃了汤圆就溜出家门。村头泊汽油船的地方,有人在卖甘蔗、老鼠糖球和小鞭炮。这小鞭炮有一挂的,也有拆零卖的。老鼠糖球,那可是我的最爱,但5分钱一个,实在太贵了。最后,我用部分压岁钱买了几只小鞭炮。胆大的男孩都是点燃后往空中一扔,我胆小,放在地上,点燃后撒腿就跑,听着那“啪”的一声,着实刺激、好玩。 从正月初二开始,就天天做客。那时做客总要带上一个“草纸包”,是用特种草纸包的。包分为“斧头包”和“送包”。“送包”长方形,包的大多是鸡蛋糕、豆酥糖、麻酥糖、云片糕等糕点,纸头相对薄一些。还有一种形同“斧头”,包的是桂圆、荔枝、核桃、蜜枣、黑枣等南北货。包上还有一张红色的“招头纸”,印着“四时糕点,南北果品”或新年吉祥话。那时物资匮乏,人们收到礼包后大都不拆,转手再送别人。这草纸包转来转去,纸头渐渐磨损,包裹也变得松垮。有一次,我偷偷拆开一个包,发现里面是京枣,吃了两颗,但最后怎么也包不回原样,被妈妈说了一通。 如今,坐在空调房里,不再有彻骨的寒冷。时光的年轮转得飞快,童年的希冀和漫长的等待,似乎也被它转得稀薄而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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