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2020年,清明节过后,我数了数已写出的篇数,有54篇故乡古人系列的小说了,好像我掌握了一副扑克牌。 多年来,我写小说,保持着五六个系列齐头并进的习惯。其中写当代生活的“艾城”系列,有五百余篇。生活在进行,系列在跟进。艾城是个虚构的城市,多有余姚的影子。 “故乡古人”是突然冒出来的系列,写了汉代至清朝的故乡古人,大多人物是真名实姓。 我最初当公务员,市政府大院大门楼有一块匾:文献名邦。院内有一座非常小的山,秘图山,据说是大禹治水,藏治水“秘图”之处。 生活在余姚,当然要关心故乡的历史: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是谁?余姚传统文化积淀深厚,姚江文化是中华民族不可或缺的有活力的一脉。 余姚古人,仕宦多,隐士多。那是有意味的文化现象。其代表人物,严子陵之隐,隐成了范儿,王阳明之显,显到了当今。隐与显是两种生存的极致。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存在着对立统一的隐和显。古代余姚在朝廷为官的甚多,以至明朝有人不断进谏,阻止余姚人入选京官,甚至将此写成法令。 不过,屡“禁”却不止,余姚人出去,好官多,且著书立言者多,皇帝喜欢,隐也不成。许多官在隐与显之间纠结、尴尬。 我写官也写民,都是故乡人。取舍之标准,是古今心心相通,不接通就不写。 古今共情,源远流长。因为人性中有持恒的情感和精神的能量。 记得1984年结婚,单位给我安排了一间十八平方米的“过渡房”。 地处笋行弄的一个三进的老宅,十多家住户。妻子怀孕了,她每天晚上,接近零点,肚子就饿。婚房里,没有厨具——我们只睡不吃。我就拿着铝合金的饭盒,还用一块厚实的老布包着以便保温,去红卫桥(现名为新建桥),桥上有夜宵摊:馄饨、汤圆。 同一条河,不远的通济桥,是拱桥,也有夜宵摊。每个小摊都有一盏灯。 现在回想,那像深夜的一个梦,我走进了梦境,买了刚出锅的馄饨或汤圆——那就是我的“汤圆之夜”。 然后返回,踩着巷弄中的石板路,一不留神,石板会翘起一角,泼出积存的雨水,像淘气的小孩玩水枪。这提醒我,走在现实幽暗回家之路上呢。 现在那座古桥,还保留着,有一次,我和妻儿走过通济桥,我对儿子说,你还没出生,就有一个好胃口,你娘每天深夜都要吃一碗馄饨或者汤圆。 我看到发生在清朝年间的一个拾金不昧的故事,是后辈记下的先祖的逸事,那么遥远的时光,还能够得着。 我想,有多少小人物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呀。幸亏那位后辈读了书,用简洁的文字记下卖汤圆的先祖。这也是作家该做的事儿。 我总觉得我就是那个仓促奔走的失物之人,而那个生活拮据的小摊主,顶着星空,等候在桥上。 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进了“汤圆之夜”,仿佛就是我常去买汤圆的小摊桌,揭开小铁锅,一股白白的热气升起,一个个白白的汤圆浮在沸水上边。 已面熟了,我不知那些摊主的姓名,可是,那位清朝的小摊主的姓名留了下来,叫韩如山。超越时空,仿佛他是其中一位。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成一方文化,也养出相应的文学表达方式。即与水土、人文、时代相应的笔记小说的方法。 我觉得,写江南、写古人,笔记小说颇为妥帖方便。笔记小说这棵古老的文学之树,像我曾经生活过的沙漠中的胡杨树,一棵树有两种形状的叶子:柳树叶,杨树叶。 可谓风格的隐喻。当代笔记小说的经典代表,汪曾祺写平常性,冯骥才写传奇性。 同为天津人的蒋子龙,其笔记小说也张扬传奇性,我有共鸣的是他的宣言:到了写笔记小说的时代了。 颇有为笔记小说鸣锣开道的意思。 我还是偏向汪曾祺,把传奇往平常写。那是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起起落落、曲曲折折之后的淡定,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对待过往不再惊奇的人生态度。就像马尔克斯采用老祖母的口吻说“魔幻”,魔幻就是日常了;就像我在新疆写军垦农场所见的老兵,过往的岁月,本是传奇,老兵却说:就那么一回事儿。 笔记小说着实给了我一种表达的自由。 有人问汪曾祺小说怎么写,他回答:随便。 记得一条河。我生活过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有一条河,叫塔里木河,被称为“无缰的野马”。 它时常会改变河道,有时,奔跑一段,它会消隐,却在另一处突然出现。 我儿时听老羊倌说起那条河,他的口气里,仿佛说一匹野马。我生肖是马,童年的我和那条河很亲近。仿佛那条河在我心中流淌,或说,我心里奔跑着“无疆的野马”。 这就如同我写小说时的状态。我对写“非虚构”(纪实、散文)莫名其妙地抵触,仿佛不愿受“真实”这根缰绳的束缚。而且,对烦琐的考证缺乏耐心,这就是我选择写小说的原因吧。略萨说过:小说是真实的谎言。 非虚构的真实和虚构的真实不在一个层面上。 我想起新疆的猎人,一只训练过的老鹰立在猎人的腕臂上,发现猎物——多为野兔,就展翅腾飞,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老鹰俯冲,精准地捉住野兔。 写小说,就是在真实的腕臂上起飞。2020年初,因新冠肺炎疫情,我宅在家,写出“故乡古人”系列,陆续发表。 我记得,2019年我读文友徐泉华编著的一套书,《余姚旧志人物》四卷。此前多年,我零零散散搜集过这方面的史料,徐泉华首次集中汇编成册,无疑给我带来了诸多方便——如果说《余姚旧志人物》像猎人腕上立着的老鹰,那我这本即将面世的小说集《黑蝴蝶——故乡古人》,就是立在真实的平台,飞往虚构的蓝天,以另一种方式捕捉真实的“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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