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高中毕业,虽才16虚岁,个子已蹿到一米七六,像个后生了。那年10月,我背着铺盖,人模人样地来到供销社暗岩小店当伙计。 暗岩位于宁海双水村东南角,与村子隔条小河,是一个以路廊为中心衍生出来的地方,住着十余户人家,还有水作店、裁缝店、自行车修理铺和一座小寺庙。暗岩距离县城四五里地,是旧时宁海人出西门去台州府的必经之路。我们的小店是一座四开间两层楼木结构清代建筑,店面整排都是可上可卸的木门,木排门上红漆书写着毛主席语录。里面一溜半人高的老柜台,台面油光发亮。中间和西头柜台后面,是整排木橱窗,每个橱窗边框上用红漆写着“供销23”字样,表明那是供销社的财产。橱窗内商品五花八门,一筒筒布匹竖放着,煞是惹眼。柜台东头,大号玻璃瓶一字码开,瓶内分别装着糖果、白木耳、红枣、饼干等食品;地上杂乱地堆放着酒埕、酱油米醋埕、盐甏、装饼干的铁箱等;柜台后的橱窗内整齐排列着省内外各种品牌的香烟,抽屉里还躺着一把没巴掌大的象牙杆小秤。遇到节日和农忙,店门上方会拉起大红横幅,诸如“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全力以赴做好春耕物资供应工作”。 那时,每逢城里三六九集市日,西路乡下人上城都要经过暗岩,此时,小店生意最忙。平时,生意则是清淡的,顾客以双水村村民为主。说起来好笑,有时就我一个人看店,顾客进门不见人影,就会大喊:人呐!人呐!待我从半人高的柜台里伸出脑袋,胆小的女人往往会吓一跳。我躺在柜台下的竹椅上,顾客第一眼是看不到的。为这事,我可没少挨老员工批评。 说起暗岩小店的三位老员工,当年在宁海商业界也算赫赫有名:任清照,宁海南货行头牌;章才金,常年跑石浦水路的水产大王;杨帮能,老商贩。三位老员工加上我这个小伙计,一共4人。来小店工作前,领导曾找我谈话,说,小店三位老员工,都是旧社会过来的“老商业”,政治觉悟不高,是需要教育改造的。我暗想:那不就是牛鬼蛇神吗?初到店里,我总是用警惕的眼光盯着他们。任师傅一天到晚笑眯眯,莫不是笑里藏着刀?章师傅人高马大,一脸剽悍,我心里暗想:他会不会是国民党潜伏特务?床底下会不会藏着通敌的发报机?杨师傅一天到晚流鼻涕,起初怀疑他假装可怜,后来知道他患有鼻炎。 虽然三位师傅都是“老商业”,但相比较而言,我更崇拜任师傅。任师傅长得像弥勒佛,每时每刻挂着笑脸。他出身于南货行世家,从小跟父亲任德生学生意,民国时宁海最有名的中大街南货店就是他家开的。那时候,我除了每天上卸店里的排门,还跟任师傅学习打算盘、包扎食品、丈量布匹等技能。那时的副食品都用粗毛边纸包裹,白糖、红枣包成虎头包,瓜子包成三角包。过年小辈去长辈家拜年,是少不了白糖、红枣两个虎头包的。我还算勤奋、机灵,打算盘、包扎副食品样样学得有模有样。 有一天,我和任师傅一起值夜班,他悄悄向我传授做生意的秘诀:打酱油老酒米醋时,铁提壶要提得快,这样上面就会冒一层泡沫;称白糖红枣白木耳时,秤砣绳要掐在秤花里;饼干等食品需要不时打开盖子,以增加其湿度、重量;量布时,布要拉得紧。现在想想,这些“秘诀”藏着算计,有失诚信,但在特殊年代也属不得已而为之。当时“阶级斗争”这根弦在人们脑子里绷得紧紧的,一旦惹出“经济问题”,那罪孽就大了。 我当学徒时,每月领25元工资,我全额上交给母亲,身上几乎没有零花钱。当时正值长身体的年纪,每当一个人睡在店里值班,一边饥肠辘辘,一边却要面对红枣、白糖、饼干等食品的诱惑,非常痛苦。无数个夜晚,我一口一口把馋水强咽回去,从没偷吃过店里一块饼干、一块糖、一口酒。好在小店旁边有一家豆腐作坊,是一位姓方的城里老人开的,他对我很好,每天清晨总会把浓度最足的豆浆留一杯给我。我今天能长得壮实,八成有那杯豆浆的功劳。 喝得最香的是暗岩路廊的豆浆,吃得最香的则是做会务时那顿肉。我们小店所在地叫辛岭公社,有一年辛岭公社召开村以上干部大会,我和任师傅去做后勤,任师傅掌勺。会餐结束后,任师傅提刀切下一块油里夹精的五花肉,和着大蒜在柴灶大铁锅上炒起来,真香呀!那天,我像一个饿鬼,吃了好几斤肉。 和三个“老商业”一起开店,没有顾客时空气是沉闷的。他们三个平时很少交流,常常长时间呆坐着。最压抑的是月底盘存的日子。盘存就是盘货,清点一个月的实存货物及其账本收支情况。通常,盘存都是顺风顺水,每月会溢出几十元。有一次月底盘存,我们翻来覆去盘到凌晨两时多,账面上还缺200多元。这时小店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三个“老商业”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最后,他们的眼睛一齐射向我,足足停留了一两分钟。我的脸霎时涨得通红,好像自己真的做了小偷。是任师傅,第一个将眼光从我身上移开,给我解了围。那笔账最后总算“核直”,原来是我少盘了一匹的确良布。 那三个“老商业”,平时互相之间言语不多,对顾客却是热情、和蔼的,尤其任师傅,天生一副笑脸,他还会写春联、开中药方子,人缘极好。平日,我最喜欢跟任师傅搭班,当他下手。那时强调商业服务于农业,春耕和双夏时节,供销社组织送货到乡下田头。我拉着二轮车,装着食品百货,任师傅跟在后面,师徒俩有说有笑行进在乡间小道上。一路上山花烂漫,河水碧绿,不知名的鸟儿不时在我们头顶飞过。买货啰!买货啰!我和任师傅一路吆喝,引来妇女儿童围在车边看货购货,大家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1981年,三个“老商业”,两个退休一个调走,店里新来了四个年轻人。三男二女,19岁的我成了供销社小店中最年轻的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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