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涵 “因为金阁寺太美了,所以把它毁掉了。” 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美学观是绝对悲壮的:美的极致是毁灭与迷失,人生与美终生都在互相依托、互相对抗。三岛将这种观念融入了他主宰的领域,在小说《金阁寺》的叙述世界里,主人公沟口与美之间更像一桩饮鸩止渴的生意:少年沟口从乡下来到金阁寺出家后,沉迷于金阁之美,幻想在战火中与金阁同归于尽。然而愿望如梦幻泡影,绝望之余,他将心中象征“美”的金阁寺付诸一炬。 沟口无数次凝视金阁寺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猛烈的日光像海水,将他的脸庞冲洗成一片空白,小径被日光照得留不下一丝阴霾,沟口对金阁寺敞开自己的精神世界,绝对敞开。他放下清扫红叶的扫帚,卑微口吃少年淡化成了日光下的影子,凝视着他心中绝对美和价值的化身——金阁,带着一种绝对的欲望:希望美能够救赎他,并且是一定要救赎他。如果美达不到这种要求,他就产生了毁灭美的需求。 少年精神天空的底色是阴郁的。他曾目睹母亲出轨,父亲温厚而懦弱的手只能够遮住他的眼睛。朋友鹤川死在他的19岁那年,任何“希望”在沟口的世界里都脆弱得转瞬即逝。父亲把他托付给金阁寺住持,住持冷漠得近乎残忍,对所有恶的发生无知无闻。因此,沟口希望美能帮助他摆脱这种折磨,即因为苦痛的现实人生而对美产生绝对的要求——希望美完完全全地帮助他,彻底改变他的人生。如果金阁做不到的话,那就“必须毁掉金阁”。 这种欲望并未从萌生起就如此强烈。在最初,金阁是父亲口中美轮美奂的天堂庙宇,在孩童的意识里被不断重塑成梦幻金身。理想化的金阁最终出现在沟口面前时,他略显失望,随后又用理想修正了看到的现实。少年自己“赐予”金阁的美,比金阁实际承载的美更多,因为理想化的美永远没有破绽,不会倒塌,能够“在我的人生面前保护着我”。然而任何慰藉都是短暂的,金阁始终飘浮在沟口头顶,他无法拥有它,“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却从来不属于任何人”。 他将手伸进女孩衣襟的时候,已经接受了人生的沉沦,脑中却浮现了金阁寺。美在阻止他沉沦,却无法指向确切的光明——罪的背面是什么,到底什么才是正途?这令沟口更感到生命的无法忍受。美越来越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沟口四仰八叉地坐在剑尖之下,伤痕累累地仰望剑刃反射的光晕,他想:“美在毒害我,要么就毁掉它,要么就和它一起离开,以死亡的方式彻底拥有它。” 这或许是沟口最后烧毁金阁寺的理由,最初的美在欲望和现实痛苦的染指下,成为折磨沟口的怨敌。然而,《金阁寺》于我,更像是灰烬里的箴言——美,并不是深渊。 美是无功利的愉悦。欲望让沟口心中的美染上了“拯救他的目的性”,但事实上,美始终处于一个纯粹的位置,只能够解放和激励你,真正破除迷瘴的光,是人类自己的毅力和步履。将沉沦和污浊归咎于美的疏离和无法拥有,实际上是一种谬误,人生也注定滑向悲剧。 当人沉浸于美时,感觉自己抵达了不朽。美就是不朽,但人生和现实永不可能达到不朽。金阁寺的许多僧人在美的不朽前感到无力,“金阁并不无力,但它是一切无力感的来源”。而我倒觉得,人类的勇气从未失落,敢于承担自身的无意义而并不消沉衰弱,正是生命的骄傲。 人生的灰暗与光亮本就次第生长,而我们与美的距离,才是真正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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