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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住过的伏龙寺闭关房。 (叶向群 摄于二○一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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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佛说阿弥陀经》十六屏(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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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址重建的闭关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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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铜雕由宁波大学教授梅法钗设计。(叶向群 摄) |
2017年9月的一天,我随宁波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一行,去慈溪伏龙寺参加一个纪念碑揭碑仪式。抗战爆发后,伏龙寺一度成为新四军浙东敌后抗日基地之一,这座千年古刹由此烙上了红色印记。 这是我第一次走近伏龙寺。 活动结束临上车前,慈溪市文化学者胡迪军不经意间向我提起,不远处有间人迹罕至的小屋,弘一法师四次驻锡伏龙寺,都住在那里,弘律、抄经,并创作了大量书法作品。我一听,当即来了兴趣,跟着胡迪军前去一探究竟。 黄土泥泞,修竹斜逸,荆棘丛生,我俩穿过崎岖、幽暗的无路山地,攀行数百米,一间矮小、破败的小屋兀现眼前。小屋约30平方米,三面外墙由石板、卵石和砖头混砌而成,一道外墙整体倒塌。屋内,一地残砖瓦砾,墙上残存着窗洞和门洞;抬头,屋顶已完全坍塌,巨大的空洞直面苍穹。 胡迪军显然已多次踏勘过这间闭关房。他指着嵌在墙壁中的一块僧人墓碑分析道,这多半是当年“破四旧”时所为,据此判断屋子的外墙应该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翻修过。细加察看,地基、柱础和一些木构件却是原来的。这一发现着实让人惊喜! 抚摩着闭关房的残墙破壁,隔空传来张爱玲的声音: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外面,我是如此谦卑。 不幸中之万幸,伏龙寺1941年遭日寇战火焚毁后,这个闭关房因为与寺院隔了一段距离,且隐于草木竹林,躲过一劫。 我在屋前盘桓良久,很是感慨。几天后给伏龙寺住持传道法师发去一条微信: 那天蒙迪军推荐,临上车时匆匆见了一眼弘一法师当年居住过的闭关房和放生池。闭关房偏于伏龙寺一隅,掩映在树木修竹丛中,人迹罕至,寂守山野。闭关房几近坍塌,徒存三面水泥砌就的乱石墙,疑似近代改建。低头细察,瓦砾中有不少硕大厚实的砖头及石础等物,应为原建筑之构件和旧料。窃以为砖块石头虽不能言,却是当年弘一法师驻锡伏龙寺弘律、抄经并创造书法瑰宝的实物见证。闭关房遗址对于挖掘伏龙寺历史文化底蕴,弘扬弘一书法艺术,殊有价值,弥足珍贵。万望珍惜并慎重谋划修缮、保护诸事宜。 传道法师回复说,他正有此意,但修缮一事具体落实起来并非易事。 弘一法师从一位顶尖艺术家、美学家,到一代高僧,其晚年书法褪尽烟火,返璞归真,呈现出“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美学境界,于我可谓情有独钟。而伏龙寺,不光是弘一法师人生道路中的重要驿站,更有大师留给宁波的浓郁墨香。 1931年12月中旬,弘一法师在弟子胡宅梵的陪同下,第一次来到伏龙寺。 伏龙寺住持诚一法师将弘一法师安排在清净的闭关房,让他单独居住,并予以体贴入微的照料。此前,因为理念上的分歧,弘一法师与一家寺院合作创办南山律学院、弘扬毗尼的计划失败,导致他心情抑郁身体状况极度不佳。“神经已十分错乱不宁,批阅书籍往往不能了解其义(昔已解者,今亦不解),几同废人。现拟静养治疗,未知能复原否?”他在给胡宅梵信中吐露内心的烦闷不快。伏龙寺清净的环境和良好的调养,让弘一法师神经衰弱的宿疾得以缓解,病体渐康。感念于诚一法师对师父的优厚礼遇,胡宅梵在《伏龙寺酬诚一》一诗中以喜悦之情描述了伏龙寺胜景和对寺内众僧的感激: 水陆横分矗海边,重峦越到梵宫前。 山光苍翠林攘壑,海气鸣蒙浪击天。 千丈岩高耸空碧,一泓池净漾清涟。 红尘不到空王届,多谢山僧一指禅。 度过1932年春节,弘一法师去别处云游。1932年3月23日、4月初、6月8日,大师一年间又三次莅临伏龙寺,静修于竹海轻荡的闭关房里,创作了300余件书法作品,其中《佛说阿弥陀经》十六条屏,每幅高146厘米,宽48.5厘米,共16幅,是弘一法师一生中尺幅最宏伟的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时任浙江省立第四中学(今宁波中学前身)音乐教员的弘一弟子刘质平,在《弘一大师遗墨的保存及其生活回忆》一文中,记述了他协助师父磨墨书写的情形:“余在寺院,夜半后闻云版即起,盥洗毕,参加众僧早课。早餐后,拂晓,一手持经,一手磨墨。未磨前,砚池用清水洗净。磨时不许用力,轻轻作圆形波动,且不性急,全副精神贯注经上。不觉间,经书毕读,而墨亦浓矣。” 《佛说阿弥陀经》十六条屏经装裱后,刘质平奉若珍宝,一直带在身边,历经岁月的动荡,现仍完好无损的收藏于平湖李叔同纪念馆。 无疑,偏于伏龙寺一隅的那间闭关房,与弘一法师的名字紧紧相连,这里不仅诞生了一大批艺术大师黄金时期的重要书法作品,更有学者认为,驻锡伏龙寺期间是弘一“禅意”书风的重要形成期。 癸卯初春,携友人再次拜谒伏龙寺。五六年前看到的那间矮小、破败的小屋,已是焕然一新。 在闭关房旧址,按原来的框架建起了石屋,屋内分寝室和闭关房。砖头、石础、墓碑等原建筑构件和旧料,悉数被嵌入其中。闭关房前的小广场上,塑立着弘一法师、诚一法师、刘质平、胡宅梵四尊铜像。这样的组合自有原由:诚一法师时任伏龙寺住持,弘一大师到伏龙寺驻锡,很大因缘在于其盛情邀请;刘质平两次上山陪伴师父,并磨墨抻纸;弘一大师初次登临伏龙山,则由弟子胡宅梵陪同,其后胡先生又数次上山探望。 夕阳西下,漫步山道,有人轻轻哼起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闭关房前这组铜雕里,都是李叔同在伏龙寺岁月里的同道、至爱,人生路上知交半零落,有此三个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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