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6版:四明周刊·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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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4月03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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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酒

    

    

    和风

    

    十年前,母亲去世,年已九秩的父亲对我们说,他这辈子从没坐过飞机,也没去过北京。当年十月,我们带父亲“双飞”去北京旅游。在飞机上,他高兴得像个大孩子,脸紧贴舷窗看天高云淡,一刻也没打瞌睡。到了北京,父亲和我们一起登天安门城楼、爬长城、逛故宫。问他累不累,回答:没事,就是酒没有好好吃一顿!

    没有母亲管束的日子里,父亲自由、快乐,每天有孩子陪他吃饭,一日两餐酒是铁定的。他舍不得用电、煤气烧茶,每天拎着煤饼炉子上下三楼,生炉子,烧水,弄得楼道内外浓烟滚滚。但邻居对这位九旬老人从不埋怨,反而称赞有加。每天,父亲要灌满七八只暖水瓶,然后再用煤饼的余烬焐一壶热水,洗脚洗手。因为健朗,父亲常被一些出售老年滋补品的销售商邀请去“一日游”,吃一餐客饭、拿些保健品回来后,做做义务宣传员。我们调侃他:吃这些东西,你就不要吃酒了。父亲嘿嘿一笑,然后忸怩地说,还是吃酒好。

    2017年下半年,父亲居住的小区吹响了拆迁动员令,我哥在逼仄的车棚内发现母亲生前珍藏的两大甏黄酒,剥开黄泥封盖,浓香四溢。我们告诉父亲,这两大甏黄酒是留给你吃的。父亲慷慨地说,大家分着吃吧!两大甏黄酒我们分享后,父亲也留下一份。每天中饭、晚饭前,父亲瞧着色泽金黄的酒,往酒碗倒上半碗,然后自斟自酌,像是在缅怀往事。父亲吃酒喜欢用盛饭的碗,半斤一餐,如果有红烧肉、清蒸河鳗等好菜,再续点酒,吃得红光满面后,盛一碗饭,喝几口汤,把饭吃得精光。

    父亲不抽烟,常对我说尼古丁有毒,最好戒烟。父亲还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基本不吃蔬菜。我们引经据典告诉多吃蔬菜的好处,但每当我们把青菜、萝卜夹到他的碗中,他嚼着嚼着就吐掉了,说有渣,根茎难吃。既然他不想吃,我们也不勉强,就祈祷他能快乐、幸福一些。父亲95岁时,还跟着一些大妈、大伯跳广场舞。后来大妈、大伯提醒我哥,万一跳舞滑倒,责任可负不起。此后,父亲只好远远地站在广场舞队伍后面,独自搓搓手、跺跺脚、揉揉腰。

    父亲也喜欢喝茶,一天要泡好几杯。我回绍兴探望期间,担心他多喝尿床,等他睡熟后,偷偷拿走他放在床头柜上的茶杯。父亲下半夜醒来,找不到茶杯,就窸窸窣窣地起床,在客厅、厨房间、卫生间四处寻找,一边自言自语:茶杯去哪了?看到父亲苍老的背影,我觉得过意不去,马上蹑手蹑脚地取出藏在橱内的杯子,说找到了。父亲用狐疑的目光望着我,问:杯子怎么会在你手中?

    父亲出身于教师世家,小时习读《四书》《五经》,重礼仪、讲文明。饭前饭后、临睡前,都要洗脸。每次给他端脸盆、送毛巾,他都要说声“谢谢”。直到老弱,父亲躺在床上,半夜醒来要喝茶,迷迷糊糊中仍不忘喊声:“同志、朋友,请给我倒点茶喝喝。”家里来了客人,无论认识与否,他必起身迎候,客人回去,又起身相送。客人看着一个90多岁的老人站起、坐下,感到挺不好意思,我也劝父亲别搞这么多繁文缛节,万一跌倒了咋办?父亲嗔怪道:“人家来我家做客,总要讲礼节。”

    父亲重视个人卫生,洗一次脸要六七分钟,先揩脸,再揩眼角、鼻子,最后绞一把毛巾,揩头发。用餐巾纸,一扯就是二三张,内衣内裤恨不得每天更换,外衣外裤三天两头换洗。空闲时,父亲坐在藤椅上,拿着电剃须刀,在下巴上推来推去。一次我回绍兴,他对我说,对面有一家日式大浴场,你陪我去洗个澡,钞票我有。我说万一晕堂怎么办?他睇视着我:你不要瞎三话四,我怎么会晕堂?泡完澡,父亲点名要搓背工给他搓背,搓完背,礼貌地对搓背师傅说:“谢谢同志,辛苦你了。”

    2019年下半年,一直照料父亲的三哥患病要动手术,大哥年逾七十,二哥也近七十,我又在宁波,弟妹还没退休,谁来照料父亲成了棘手问题。找了多家敬老院,都不满意。后来找到一家离家较近的“复康理疗中心”,收费高了点,但中心内部装修整洁,起居室朝南,阳光好,24小时供应热水,有空调,有服务员洗衣洗裤、端饭洗碗。

    我们陪父亲去看,他表示满意。

    人进入暮年,最需要亲情抚慰。父亲入住复康理疗中心没几个月,疫情暴发,中心时不时封院,我们不能正常探望,只能隔着铁栏杆看看他,送些他喜欢吃的时新菜。每当此时,我总是悲从中来。以前父亲在家时,他喜欢一边拣菜叶、温酒,一边听我讲述冗长的俗务,问我上班累不累、妻子和女儿工作好不好。交谈中,父亲会和我说绍兴黄酒进口醇,白酒呛、啤酒淡。还不时提醒我,酒是粮食精,朝中福水,你应酬多,不要喝醉酒,糟蹋粮食也损害身体。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吃醉过酒,他善饮,最多也就吃得满脸酡红。

    父亲因疫情入住复康理疗中心半年后,中心时封时开,我抓住机会入内探望父亲。长长的走廊有一种老气横秋的黯淡、阴沉。推开父亲居住的房间,夕阳的余晖落在父亲枯坐的身上,像一尊年久风化的雕像。我打开灯,看到父亲面前的桌上是一碗酒,不锈钢餐盘上只有一些冰冷的剩菜。

    我知道,父亲是孤单的。这里无熟悉的声音和亲人的絮叨,心情寂寞凄凉可想而知,他吃酒是打发寂寞。我离开时,父亲一定要送我,他步履蹒跚,已不像以前那样稳健,我心里酸溜溜,无限伤感。

    2021年6月,三哥手术后身体康复,我们商定把父亲接回家里,我们兄妹轮流照料。父亲接回家的那天,送他去绍兴人民医院体检,又送他去以前常去的老陈理发店理发。看到老陈,父亲开心地说,还是找你这个老朋友理发、刮胡须最舒服!

    岁月过得飞快,昔日硬朗的父亲日趋老弱,常常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喊他起床吃饭,他就用脚蹬、挥手驱赶,大声呵斥:“让我睡、我要睡!”只是有一句话对父亲很灵光,喊一声“阿爸,吃酒了”,他就挣扎着起床,拄着拐杖来到客厅,拿筷,倒酒,坐在藤椅上,夹一段河鳗,开始吃酒。有一次,父亲因咳嗽,我只给他倒了一两黄酒,他居然一口干。我说医生要你这几天别吃酒,吃饭吧。当我问他盛多少饭时,父亲冷眼一瞥,说,随你便,你给我吃多少就多少。我知道父亲生气了,赶紧加酒,他这才面露悦色,说吃点酒有啥关系,我又不会吃醉的,再给我添点点。

    去年七月份开始,父亲基本上在床上过日子,酒也在床上喝,量越来越少,下酒菜多是鱼丸、豆腐和蛋羹。我每月要回绍兴,去父亲家,要经过绍兴热闹的中兴路,再转入引虎弄。父亲曾在这儿健朗地走过春夏秋冬,他见到每一个熟人,都会热情寒暄。2019年国庆前夕,父亲获得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参加革命工作,健在的老战士、老同志一套“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那天,父亲理了发、刮了须,容光满面地走在引虎弄上。见到他的人除了表示尊敬,也和他开玩笑:老爷爷,你是1949年参加工作的,怎么没有享受离休待遇?父亲听了,争辩地说,那时参加工作,有供给制和薪金制两种,我要供养父母、抚养儿子,就选择薪金制,虽然没有享受离休待遇,可我寿命长!大家听了纷纷竖起大拇指,老爷爷厉害!

    去年九十月份,父亲已行动不便,只能蜷缩在床,他也不认识我了。我让他认,他一会儿说是他的孙子,一会儿说是我三哥。我每天给他擦身,他的两腿肌肉已萎缩,凹成两条沟。父亲也无力跟我交流,只有给他喂粥时,我偶然问他,要吃酒吗?他突然张开眼,喃喃地说,要吃。但吃了两调匙,就摆手。11月底,我妹妹经常发微信告诉我:“阿爸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粥也只吃一点点,常常说要去‘阎王家’了。”我听得心酸,想起宋人一句诗“廓然记得来时路”,父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去年11月27日上午,我在小区内的桂花树旁徜徉,突然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父亲吃早餐时,藕粉咽不下,留在舌头上。10点左右,他握住我和二嫂的手,安详去世。”

    我长时间地站在桂花树旁,脑子空白,身如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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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