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久

    今年春节，与故乡亲友联系，得知我们的村庄，历经六七百年的发展，由鼎盛时的百余户，现几乎只剩下一户人家了，心里百感交集。

    我的故乡在江苏盐城市盐都区叶家舍。不知何时何故，有人将“叶家舍”改成了“业家舍”，现在卫星云图上用的就是这个名称。

    据世代口耳相传以及早年的家谱记载，汉高祖刘邦统一全国后，分封同宗于各地，我族是当年分封到苏州的一个支脉。元末明初，为逃避“洪武赶散”，我族祖先迁徙到盐城唐桥落户，后又分迁到叶家舍。

    舍者，小村庄之谓也。也许，起初这里只有一户姓叶的人家。后来我族先人来到这里，在一片盐碱地里艰苦劳作，繁衍生息，刘姓人口日益增长。叶姓到我大舅母为止就消失了，但叶家舍的地名则被保留下来。

    我母亲卞桂英，是一个插秧高手。当年就是凭着插秧等绝活，她被评为盐城县劳动模范。后来她随四个儿子到北京、西安、上海、宁波等地生活，有一个不离身的小黑包。她临终时，我们从这个小黑包里翻出一条旧式新毛巾，原来是她被评为县劳模的奖品。母亲一直带在身边，不曾用过。

    过去由于劳动方式陈旧、交通闭塞，家乡保留着独特的民风。父老乡亲最大的特点，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纯、憨厚与质朴。堂兄洪远、洪顶、洪发、洪勃、洪福、洪灿、洪朴与福传、福忠、万龙等，经常到我家里来玩，看到我家有好吃的东西，大大方方地“偷吃”。一次，洪发发现我家有一瓶“绵白糖”，舀起一调羹送进嘴里，然后大叫一声“不好”，跑到外面直吐，原来吃的是细盐。

    还有一次，我未婚妻星期六从盐城骑自行车来乡下看望我母亲，堂兄们自然也很高兴。为了挽留她在乡下多住一天，以洪远为首的堂兄们，竟将自行车的气放了。他们不知道星期一是要上班的，也不知道从乡下到城里要骑四五十里路。周日，我未婚妻推着车子上路，后来越骑越不对劲，发现车胎没气了，只好推推骑骑，真是吃足苦头。

    现在多位堂兄已作古，我妻子时常念叨他们的好。

    叶家舍偏居一隅，亦有各色人等。住在我家巷子斜对面的堂兄洪楼，是全国民兵英模，他家里有一支据说是毛主席亲自授予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村后面的堂兄洪才，相貌堂堂，他即兴哼一曲老牛耕田或打稻麦场的牛号子，声音委婉、激越，几里外都能听到。河西我的表姐卞文芳，在大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女扮男装，饰演主人公少剑波，英姿飒爽，倾倒四乡八村很多人。

    我大舅舅卞金贵，戴顶瓜皮帽，留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像个上上个世纪的人，我们小时候不敢在他面前打闹。他是远近闻名的“农博士”，方圆数里谁家要播什么种、如何治虫，都来请教他。他还是一个说书高手，无数个夏天晚上，大家聚在村子的桥头，听他绘声绘色地讲《封神演义》《水浒传》《三国演义》。每每说到关键处，他便“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伙只能眼巴巴地等待第二天夜晚来临。

    1997年，我母亲病重后从宁波回到故乡，住在堂兄洪学家里。后来母亲病逝，我们兄弟四人赶回老家。由于长期在外，我们都变成了客人，母亲的后事全靠亲友乡亲帮助操办。堂兄洪荣、洪武、洪桂，一个坐镇总指挥，一个负责通知与接待，一个负责司仪与餐饮。那时候绝大多数家庭还没有电话，光是通知城乡一两百个亲友，就不知耗费了他们多少时间和精力。

    往事悠悠，兴衰沉浮，荣辱甘苦，刻骨铭心。叶家舍经过数百年发展，目前似乎已经进入消亡期。也许，这是现代科技超常发展与城市化大力推进的结果。现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今年春节我与表侄卞超夫妇通手机视频，得知村河西已剩下他们一户人家，河东也没几家了。村里人原本洗脚上田盼了多少年，有的甚至不惜花上几千元几万元买个“农转非”，现在真的叫大家全部进城，兴奋之余还有些许留恋与惆怅呢。

    毕竟，这里是大家的出生地，祖先们也长眠于此，倘若今后推土机一推，全部夷为平地，谁还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小村庄呢？

    此心安处是吾乡——看来我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