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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仕女 卢纪芬 作 |
每天或隔天,步行一站路去中心菜场买菜,这条小街景色很好,一边是中山公园,一边是幼儿园。我和一些同行的大妈们,习惯站在围墙外,闲闲地观看一会儿院中小朋友做操唱歌。这一情景往往令我回忆起自己童年的日子。 我家前面是座“大明堂”,高大的堂屋,地面铺着石板,逢年过节会搭起小戏台唱走书。堂外场地更加广阔,住在这边的人,叫不应那边人家。冬天有很多老人坐在朝南的堂屋里聊天晒太阳。小孩都是三五成群各占一地玩自己的。我有伙伴六人,都肖兔,我们有种玩法,名曰“走”:走到庙门口看大樟树去,走到溪边看大水去,走到大明堂听故事去……有一年初冬,弟弟已经学会走路,我携着他去大明堂玩。忽然看见一老人蹲在角落,往地上划呀划。走近一看,阿公正在他已画成的戏文人边上写字,写了三个字。我五岁时妈妈已经教我认字、写字,但进步甚微,祖母说我“游心太重”。所以我并不认得这三个字。正想请教,我弟弟突然一步跨进画面,欢快地乱踏起来。我赶紧抱起他,却见阿公看了我们一眼,抽出坐着的小矮凳,弓着腰一拐一拐走远了。地上是阿公画的戏文人,穿着宽大衣衫,手捧一只大桃子,双目炯炯。那画已被弟弟踩得模模糊糊,我很难过,小心地捡起“画笔”——阿公丢下的一块碎瓦片,依着原来的笔画描摹起来。画画这玩意太有趣了!用瓦片在地上画,还不用笔墨纸张呢。 我祖母最会画花,给人家画在枕套上、床帏上、肚兜上、拖鞋上,人家依样去刺绣,绣成五颜六色。我父亲也画,见他画花在折扇上,另一面写字。祖母与父亲认真作画的样子我常常看到,自己也心痒起来。清晨弟弟还未醒来,我就在院子的石条上画这个戏文人。一只桃子画好了,这个人却太难画,一笔都画不出来。想到画邻家那个有两条辫子的小姐姐吧,嗯,头是圆的,顶上生辫子,两边手,下面脚。祖母来看了,问我画的啥,我照实说了,祖母大笑,说我画的是一只“望潮”。她劝我,你一个女孩,还是学会做菜做点心做衣裳要紧。 过完年,我上了春季班。先生叫沃素和。她每次来上课,先往黑板上写字。长长的烫发垂在背后,湖绿色细花旗袍摇曳。我就在作业本上画了这个美丽的背影。中午将近,先生叫我到办公室,问我画的啥,我怕她打手心,流着泪说:我想画您的后背,画不好。说完大哭。先生却送了我一本用旧纸订成的簿子,叮嘱我,以后不要东画西画,要画就画在这簿子上。并说应该先临摹,课本插图中有这么多小朋友,你就照着画吧。 读三年级已改叫老师了,老师姓沙。沙老师创办校刊,也把我画的小朋友贴到校刊上。我这才看到五六年级大同学在校刊上精彩的作文和书画,唯我画得最差。 暑期将到,有数位大同学不再升学,他们要学种田学捕鱼,帮助养家。于是沙老师在课堂讲了一段让我牢记至今的话:人生就是一次旅行,我们都走在旅途中,道路千万条,但起点与终点都相同。起点之际,必须读书,将行囊装满学识,方能一路上边用边学,取之不尽。同学们千万不能读三年书就不来上学了,知道吗,三年的学识是不够用的……当时我暗暗计算着:旅途的行囊,需要读多少年书才够装满呢? 1958年春我在本乡合岙小学当民办老师,教语文、音乐、美术等课程,倒还顺利过得去。但我这多病多痛的体质无法适应“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形势。分派我在课余时间下村去画墙头画,叫作“墙头开花”,登高、悬空地提着大画笔,画工农兵,画大炼钢铁等巨幅宣传画。偏偏我有头晕病,没多久就四肢发抖冷汗遍身。如此任务没完没了。房屋外墙都刷成大幅的白,等待去画。 这期间大食堂餐餐是洋芋艿粥。夜晚办公改作业,再开会学习,回室休息非到半夜不可。此时腹中饥饿,胃痛连着背痛。若非二十不到正年少,早就倒下了。熬到第三年,形势并没有改善。恰逢丈夫从军校毕业,分配在东海前哨驻守,我就弃教去随军。 海岛风光万千,渔民生活故事多,渔家女子别有纯朴之美。我住了一年余,积累了厚厚两本写生画和一叠日记。住房是暂借的民居。1961年底我要做产,丈夫认为目前正一级战备,还是回家坐月子比较稳当。整理行李时,竟将写生与日记的本子遗忘了。回家记起了此事,快快写信去查问,哪还有。 养育两个孩子期间,父亲为我报名读国画函授。老师从上海频频寄来教材,我频频寄去作业。四年多的居家日子,对于人物头面部画法,线条的类别,构图的规则几项我学得比较投入。二十多岁正是学习的年龄。我想起沙老师说过的人生行囊——我的行囊里既无学识又无钱财,更无人情世故好经验,至多是幼小积累起来的学学画画,写写读读,散散步看风景这些玩意了。 小儿子断奶后,我还不到30岁,就去社校代课。不久遇上了那场持续十年的“运动”,又将我这三脚猫画技及“三不像”爱乐者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下没处躲避了,处处是前线,小戏汇演,大戏普及,漫画展览批判老夫子,人被弄得晕头转向。当一切归于静寂,已入中年行列。 更多的日子一晃而过。风雨兼程从容不迫,无功无过小家烟火,更有行囊里的诸多玩意,一路滋养着我,让我清心、细心、欢心地活在这座城市的一隅。好几年前的某日上午,在新华书店看到一本全是观世音像的书,我坐在角落一页页翻阅,有的画重复了,而多数各呈精彩。买回来开始用三尺或四尺宣纸仿画。我熟悉这些“游丝描”的线条,虽然画集中未着色,但观音的真善美跃然纸上,非一般仕女画可与之相提并论!而我只会画出善与美的样子,这个真,显示不出。我想,这不仅仅是画技问题,自己还须好好修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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