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四明周刊·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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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8月07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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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光的奇特臭香

虞 燕

    近些年,老惦念一道家乡的风味小菜,那股奇特的熟悉的臭香如一把犁铧穿越时光,翻开了沉睡的记忆土壤。

    此小菜臭和香兼具,霉苋菜梗算是其雅称,老家人干脆叫苋菜股。家乡有童谣:“苋菜股,烂茄糊,肚皮吃得胀鼓鼓。后门头去跍一跍,叽哩咕,噗落生出一个小尼姑,小尼姑穿红裤……”小时候,苋菜股和烂茄糊都是常见的下饭菜,我尤爱苋菜股——奶奶腌渍的苋菜股。热热的汤饭配冷冷的苋菜股最为经典,啜一口,白玉似的肉被吮吸而出,就着饭“咕”咽下,第二口连壳带肉一起嚼,直把鲜气压榨得丁点儿都不剩,才心满意足地吐出渣。奶奶说我吃苋菜股吃出了丰富的经验,完全没浪费,她一笑,皱纹就在眼角攒成了一朵花。

    种苋菜,奶奶可上心了。一天天地,她颠着胖胖的身子除草、浇水、施肥、排水、打药,苋菜地既得保持土壤湿润,利于茎叶生长,又不能让田间积水,以防引起根部早衰。苋菜也够讲义气,从不辜负主人,一个劲地窜个头,苋菜叶绿中带紫红,甚是好看,但奶奶似乎没当它是菜,一心等着苋菜梗变壮变粗,做苋菜股。

    苋菜梗分紫红色和绿色,成熟后,直挺挺硬邦邦,跟甘蔗似的,只是表皮不像甘蔗那般光滑且有节,看上去略显沧桑,布满沟沟壑壑,像奶奶的手。奶奶穿上围裙,拎着镰刀,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蹲下,一鼓作气将苋菜一一砍倒,稍稍喘口气后,再去除顶端开花结籽的部分,捆起来。奶奶嘴里哼着“嘿呦嘿呦”,一路抱回了家。

    一捆苋菜往院子里一躺,奶奶搬出小竹椅,一屁股坐下,用菜刀迅速削去苋菜叶,竹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光溜溜的苋菜梗一根根排好,切成一段一段,每段大概寸余长,洗净后,浸泡于冷水里。数小时后,捞起沥干,最后,当然是要装进瓦甏腌制密封的。

    那时候,谁家没几个坛甏瓮瓿呢?奶奶的坛啊甏啊都聚集在羹橱下面,里面盛了糟鱼、咸齑、臭冬瓜之类,其中必有两三坛属于苋菜股。制苋菜股之前,奶奶会把瓦甏里外洗得干净透亮,再放在大太阳下暴晒。奶奶擅生腌苋菜,在瓦甏放入两三层苋菜梗,薄薄铺上一层盐,压实,再往上码,撒盐,压实。待瓦甏的“大肚子”被苋菜梗填饱后,盖上荷叶和纱布,用细麻绳扎牢,一圈又一圈。荷叶和纱布上都有气孔,瓦甏里就不会缺氧,利于霉菌发酵,同时能防止蚊蝇飞进。

    瓦甏捂得严严实实的,啥都看不到,也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奶奶说,等着好了,天热,发酵得快的。果然,没过多久,羹橱下就有不可名状的气味飘出来,奶奶解开细麻绳,那股浓郁的又酸又臭的味儿倏地弥散,老远就能闻到。霉透了的苋菜梗色泽金黄,卤汁浓稠,捞出若干,清水淋一下,装盘即可食用。腌熟的苋菜股一般中间有肉,略坚实,两头已空,夹一段轻轻一吸,软塌塌臭烘烘的滋味侵占了整个口腔,接着,鲜香味袅袅升腾,瞬间唤醒了味蕾和肠胃。老话说“烂生肥,臭生香”,唯有经受住臭味的考验,才会迎来之后的醇香,此言不虚。

    奶奶的小屋里,充盈着各种食物的气味,咸鱼、淡鲞、臭冬瓜、酒酿、红薯干、芦稷饼、苋菜股……以及锅里热乎乎的菜肴,多种气味杂糅的味道,让人莫名心安。我老爱往奶奶的小屋里钻,尤其冬日的傍晚,屋外寒风瑟瑟,屋里暖意融融,煤球炉煮着汤饭,灶膛里煨着年糕,爷爷用五更鸡煎面拖鱼,奶奶霸着灶台,把兰花豆炸得喷喷香,热气和油烟放肆地氤氲开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小小的我产生了一种晕乎乎的幸福感。

    饭菜上桌,总少不了蓝边碗盛的苋菜股,昏黄灯光下,别的食物都在冒热气,唯有它一副清冷的样子。奶奶爱喝点小酒,面拖鱼和兰花豆是不错的下酒菜,酒毕,吃饭时,受宠的永远是苋菜股。奶奶说过,不吃一口苋菜股,总感觉这顿饭没完,只有“咕”了一下,才舍得放下饭碗。偶尔,我和奶奶同时发出“咕”的声响,祖孙俩会乐呵半天。

    我爱热汤饭配苋菜股,一大早,奶奶总是从院子东南角的小屋里出来,手里端一碗现捞的苋菜股,她的一字扣布鞋结结实实踏上我家的五个台阶,进门一唤我小名,我就知道,小桌上已经多了一碗苋菜股。她像是算好了时间,每回赶在我吃早饭前送过来。“唿唿唿”吃完,我和弟弟急匆匆去上学,奶奶已站在小屋门前,念叨着“要听老师话哎”之类,我们有听没听地应一声,就出了院门。

    苋菜股不只是长年的下饭菜,它还是解腻开胃之法宝。每逢过年,拜岁走亲戚,几天下来,肉食海鲜吃得肚里嘴里油腻腻,回家吃两口奶奶的苋菜股,顿时像被清新的风吹拂了似的,浑身舒坦。

    有一回,我贪吃某种肉罐头后,呕吐不止,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到第二天,还是恹恹的,恶心,拒绝进食,母亲用了我们当地的土方子,依然未有起色。奶奶见状,熬了白米粥,开了新腌的那坛苋菜股,端起木托盘,“噔噔噔”走上台阶,神情笃定地让我赶紧吃吃看。白粥清香,新苋菜股酸而爽口,几口下去提神不少,而后,胃里也熨帖起来,我一下子喝了两碗白粥,吃光了蓝边瓷碗里的苋菜股,感觉整个人已恢复了大半,奶奶抓过空碗,激动地奔下台阶,她又去捞苋菜股了。

    奶奶的两三甏苋菜股常常能吃一整年,苋菜梗捞完,剩下的卤汁她可舍不得倒掉,那是能派大用场的。煮芋艿、南瓜、豆腐时,倒入一点苋菜股的卤汁,那种杂糅的香让人食欲大增,食物味道亦有了丰富的层次。也可以往臭卤里随便扔几块冬瓜啊萝卜啊菜头啊进去,奶奶家的腌菜总是不用愁的。当然,老卤更是腌制新苋菜梗的“助酵剂”,有事半功倍之效。怪不得奶奶说“臭卤甏,家中宝”呢。

    老卤,新卤,奶奶腌渍苋菜股,年复一年。为了让我们尝到刚捞出的苋菜股,奶奶曾无数次迈上那五个台阶,直到有一天,她连走平路都有些吃力了,自然,腌苋菜股也开始力不从心,岁月多么残忍,一点一点耗损了她的身体,抽去了她的精气神。而我已长大,以为自己见识了世界的辽阔,味蕾享用了诸多美食,便不再如儿时那般看重苋菜股这道小腌菜,随着奶奶的故去,它识趣地从我家饭桌上隐退了。

    如今,奶奶已离世整整二十载,人到中年的我却越发想念苋菜股,时不时,那股奇异的臭香就会从记忆里飘出来,萦绕着悄悄湿了眼眶的我。那道简单、拙朴的食物里,有慈祥的目光,有温暖的细节,有美好的回忆,更有深切的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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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